父親離開我們好多年了,但是什麼時候想起他都悵然。雖然時常夢見他一本正經教訓我的樣子,但更多的還是憶起他喝酒時,在火炕上盤腿打坐、目光慈祥、面泛紅光,從滔滔不絕到語無倫次,從神采飛揚到爛醉如泥的樣子。
兒時的記憶中,童年的生活是極其貧困的。如果不是節假日是沒有油葷星的,孩子們與大人一樣都是滿臉的菜色。那像現在的孩子大多營養過剩,甚至有一些患了肥胖症。父親是企業里的供銷員,整天走南闖北的,十天有八天不着家。在那物資極其匱乏、實行供給制的時代,主食基本是千篇一律的玉米面,其做法也是一成不變地窩窩頭、大餅子,吃得直反胃,見了就想吐。
那時的東北,不像現在遍地反季節蔬菜,只能在夏季里吃到應季的新鮮蔬菜。冬天的冬貯菜也是老三樣:白菜、土豆、大蘿蔔,由於購買數量及儲存中難免有一定的糟損,也就夠二、三個月吃的,所以一年中至少有一半時間沒有蔬菜吃,或者就着鹹菜,有時連鹹菜也吃光了,只能幹吃。因此,兒時特別盼望着父親外出歸來,因為他回來時總要在大城市或者南方背回一些新鮮的蔬菜,有時還會買回東北那時沒有見過的、只在書本上知道的一些南方蔬菜如:芋頭、豌豆等等。他也在北京背回據說是非常好吃的北京挂面,當然因為胃病的原因只留給他自己吃,連同每個月供應的幾斤大米。
他公出回來后,總是要詢問孩子們:“誰去給我打酒?”,我總是爭先恐後地搶着去,因為去跑道有辛苦費的,可以在買酒的餘款中支出5分或者一角錢,用來買糖塊或者其他自己喜歡吃的零食。
記得兒時,晚飯的時候,大家都吃完飯了。飯桌子上只剩下父親自己,他仍然津津有味地喝着、吃着。之所以把“喝着”寫在“吃着”的前面,因為他確實以喝酒為主,以吃菜次之。在那艱苦的歲月里,所謂的下酒菜,有時是一塊豆腐;有時是一小碟油炸花生米;也有時是白菜片炒辣椒。冬天裡實在沒有菜的時候,他把凍蔥切成小片泡上醬油,再放一點紅紅的辣椒。辣對辣,大蔥和辣椒的辣對白酒的辣。當然偶爾公出回來,也有帶回豬肉香腸的時候,這個時候孩子們便圍在桌子四周眼睛死死地盯着香腸,知道孩子們饞,他也無動於衷。大家見盯了半天無成效,便撤了。我不撤繼續盯着,他說“你可以吃一片的一半”,我把吃剩的一半放回碗里的時候,他夾起來連同我的唾液送到嘴裡。當然見他有些微醉並且不注意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偷吃一片,也是有的,切記在他回身後,腮幫子不要有咀嚼的動作。現在回想他不是太摳,也不是自私,確實是狼多肉少,一根香腸只能切十幾片,如果六個孩子每人一片,他就基本沒得吃了。
很小的時候,喝酒時他偶而會用筷子蘸一點六十度的烈性白酒,點在孩子的嘴唇上,哎呦喂,我們連連喊辣,他哈哈大笑說:“酒,可是好東西呀!”。嘴唇和舌尖的直覺告訴我:酒,這個東西,並不像他說的那麼好!
後來年齡大了一點,膽子也大了一點,就怯怯地問:“自己一個人喝那麼難喝的東西,有什麼意思呀?”
他說:“一個人?你看看窗戶外面,天上有月亮嗎?”
“有呀”我看見半空中懸挂着一個彎彎的、皎潔的月亮。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知道是什麼意思嗎?”他指指月亮、指指自己、指指月亮斜照下來形成的影子,
“不明白”,我看不齣子午卯酉。
“月亮、影子和我不是三個人嗎”他解釋着,但我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酒,不知何處是他鄉。”他連續吟誦了兩首李白與酒有關的詩句說:“酒,可是好東西呀,不然古往今來怎麼有那麼多的文人對酒情有獨鍾呢?”
在他喝酒的過程中,喋喋不休地給我們上課,這是常有的無可奈何、躲也躲不開的事情。是他喝酒過程中的一項重要內容,猶如必須就菜下酒一樣。歷史上他從三皇五帝講到唐、宋、元、明、清,文學上他從詩經講到近現代文學……,當然有時也把公出在外所見所聞的新鮮事、有趣事講給我們聽,直講到口吐白沫,口齒不清,思維混亂,醉倒在炕上為止。他給自己灌酒,卻給我們灌他認為有用的知識。
我上小學的年代,是“以階級鬥爭為綱”,“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的時代。他檢查我的作文很不滿意,說我的作文寫得簡直是狗屁不通。我告訴他鎮里在工廠里選了苦大仇深、大字不識一籮筐的勞模來管理學校,他忿忿地說:“胡鬧,完全是胡鬧!”
星期天,他中午喝的微醉,一腳高一腳低地跑到我讀書的學校,正好工人勞模在學校值班。他讓人家解釋劉禹錫《陋室銘》中“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一句中的“鴻儒”是什麼意思。那工人勞模答不出,懷疑學校里突然闖進了一個精神病,把他趕了出來。
從學校回來后,他以一個勝利者姿態和口吻感慨地說:“難怪你們學習成績不好,這些老師都是草包、草包呀,這豈不是誤人子弟嗎?”。
盛夏時節,他的一個朋友的孩子結婚,請他去喝喜酒。酒席上,在同桌遇到一個很有文化、談吐不凡的舊友,老友相逢,分外高興。他們都是那個年代被教育改造的對象知識分子,一樣高的文化修養,一樣的英雄無用武之地,一樣的報國無門……。久別後重逢,使他們有說不完的話,與傾吐不完的感慨。俗話說“酒逢知己千杯少”,那天他喝醉了,醉得稀拉糊塗,醉到回家的路上吐了,尿了褲子,醉卧在離家不遠的馬路上。恰如他一生最為喜歡的詩人李白那樣:“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街上酒家眠。”
第二天,有小朋友用兒歌唱出他那天醉酒後醜態:“老×頭,大酒包,喝多了酒呀那都吐,吐出的東西狗都醉,尿濕了褲子馬路上睡……”,我聽了羞愧難當,不讓他們唱,追着他們打。他們邊跑邊唱,大笑不止。
我把兒歌的內容學給他聽,他明顯有些生氣,但是也沒有停下他逢酒必醉的狀態。只不過其醉的程度是很少大醉,更多是微醉或者中度醉酒。
又有一次醉的最凶,我至今記憶猶新。那是1976年9月9日下午,收音機里播報了毛主席與世長辭的噩耗,他在午睡中被驚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痛哭流涕,喃喃地說:“哎呀,天蹋了下來,以後我們的國家可怎麼辦呀?”他一個人跑到郊外,眼睛直直地望着藍天,傻傻地發獃……,那天晚上他含着眼淚喝的酒,不再談論文學,而是大談特談毛主席的豐功偉績,他不可避免地又醉了,伶仃大醉,不省人事。他們那一代人與毛主席、周總理等國家領導人真有感情呀,這一點現代的人是無法理解的。
初秋時節,一天下午。父親單位的車,突然開到家門口,父親被單位的人用擔架抬回來,我們大為吃驚。原來父親在工作期間暈倒了,送到醫院查出患有高血壓。
隨同到家裡慰問的廠領導對父親說:“你以後不能那麼不管不顧地喝酒了,再喝身體容易出事呀!”
“我知道了,但是有時不喝也不行呀,那天廠里玉米原料供應不上了,和糧食局的同志怎麼都商量不通,在酒桌上連幹了三杯酒,人家才答應增加一個糧庫來保證我們廠子的玉米原料的需求……”父親在已經喝出病的狀態下,仍然為自己喝酒找理由,進行辯解。
後來他在廠子里為了工作仍然照喝不誤,只是醉的時候少了。在家裡也不大喝了。早已習慣了他端坐桌前喝酒的樣子,看慣了醉酒的醜態,對他清醒的,一本正經的樣子反而不習慣了。但是清醒的他仍然是親切的,只是沒有那麼多的話語,好像要說的話在過去醉酒狀態里已經都說完了。
俗話說“空肚子喝酒,早晚都是病”。幾年後,一場大病猝不及防、接二連三地向他襲來,先是因為腸梗阻住院,在住院期間又發生了腦出血,又經過切片化驗出淋巴癌。幾個月後他出院時狀態是半身不遂。來看望他的人問他:“是不是喝酒喝的?”“不是!沒聽說喝酒喝出癌症的。”他絕口不提因為常年飲酒過度,引發高血壓又引起腦出血,從而造成半身不遂的後果。
部分喪失自理能力的他,徹底戒了酒。可是癌症這個病魔,卻不管他是否已經改“邪”歸正了,仍然無情地侵蝕着他早已經每況愈下的身體,終於送他去了天堂,與李白探討詩與酒的問題了。
每逢清明節或者他的祭日,給他掃墓,在燒紙錢時總要撒上他喜歡喝的玉米酒,也不知道他是否可以品出,現在玉米酒的質量已經大不如前了。望着黑色大理石墓碑上父親的名字,我發出這樣的疑問:父親,你解放前以四川省仁壽縣全縣第二名的優異成績考取成都文華中學的時候(四川軍閥潘文華創辦的中學),喝酒慶祝嗎?你投筆從戎參加中國人民志願軍的時候,喝酒慶祝嗎?你和戰友們在上甘嶺經過艱苦卓絕的鬥爭取得最後勝利的時候,喝酒慶祝嗎?你和媽媽結婚的時候,喝醉了嗎?你轉業到地方后,因為是知識份子的緣故一直得不到重用,才鬱鬱寡歡、借酒消愁嗎?難道你忘記了你最喜歡的李白的那句詩詞:“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了嗎?也不知道天堂上有沒有你喜歡的美酒呀?……
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每每憶起父親,他為人和善,品行端正,剛直不阿、幽默達觀等等優秀品質均不具體,反而兒時他那活靈活現的醉態卻頑固不化地浮現在我眼前。反倒這時,痛苦的回憶讓我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