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病友,一個耄耋的老人。
他也是我的病友,一個在讀的初中生。
我們話語不多。病房裡靜悄悄的。老人一直仰卧,眼睛獃獃地看着天花板,好像在透視裡面的什麼秘密,又像在等待上面會走下一個什麼人來。學生總是屈膝坐在病床上,一手在吊針,一手拿着課本,做着媽媽帶給他的作業。
十多天過去了,我沒有看到老人的家人來看過他。他的飲食起居,都是護工在料理。老人真是個迷。他的老伴呢?他的子女呢?如果是孤老,那又是誰出的錢,給他安排護工呢?我不敢多問,但總想揭開其中的迷。
學生的高燒未退,還在輸液和做作業。不知他媽媽是怎麼想的,兒子生病了,每天還帶給他怎麼多作業,這又何必?僅僅是望子成龍心切?
深夜的病房特別安靜。月光如水,照進窗戶,映在白色的病床上,柔柔的。兩位病友都熟睡了,發出輕微的鼾聲。學生的臉色紅紅的,透過緊閉的眼皮,好像在思考什麼。是在想媽媽,還是在思考白天的作業?忽然,我被一陣急促的呼吸聲驚動,旁邊的老人發出了嘶啞的呼喊聲:“雨勝!雨勝!別走啊!”我趕緊拉開電燈,只見老人坐在床上,兩眼直瞪瞪的,額頭上冒着汗珠。我關切地問:“大伯,身體怎麼樣?沒有事吧?要叫醫生嗎?”老人搖搖頭,沒有做聲。不一會,老人又躺下了。一直到天亮,我沒有再聽到老人的鼾聲。
世間的萬事萬物,看上去平平淡淡,一目了然。你越是接近它,越會冒出無數個迷。我想,孩子是最純真的,我有心在孩子身上揭開謎底。
每天晚上八點鐘,學生的媽媽總會到病房來。媽媽看上去四十來歲,臉色黑黑的,有點憔悴。她每天都要帶一些雞湯、魚湯和水果之類的東西,還有一大疊作業。我說,孩子的病還沒有好,不要讓他再做作業了,身體要緊啊。她說,沒有辦法,孩子馬上要考高中了,脫了那麼多的課,赤了腳也追不上啊。我一下班就趕到學校,從班主任那裡取當天的作業,兒子做好后,還要送到學校老師那裡去批改,一天也不能拉的。
孩子的爸爸呢?他怎麼不來?做母親的,既要工作,又要做家務,還要每天來醫院來看望和照顧兒子,能承受得了嗎?看到母親焦慮和辛勞的樣子,我除了無奈,只有同情。
從學生那裡,我了解到,這對母子是從鄉下來的。母親在一家建築工地打工,丈夫兩年前在一次工傷事故中去世了,留下他們母子兩人在這座城市。他們暫住在一處臨時的工棚里。孩子是她的唯一希望。讓她感到欣慰的是,孩子非常懂事,學習很自覺,幾何不用家長操心。班主任經常對她說,你們的孩子成績很好,只要再努力一把,考個重點高中沒有問題。每次聽到老師這樣的評價,她心裡暖暖的,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工作再累,生活再苦,她也感到活得很輕鬆。現在到了關鍵時刻,兒子突然生病了,做母親的能不着急嗎?為了兒子的前途,她什麼都願意付出。
天氣越來越悶熱,外面颳起了大風,拳頭般的雨滴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到晚上八點,學生的媽媽沒有來。風和雨這麼大,從家到醫院的路又怎麼遠,估計今天是不會來了。學生顯得很焦慮,走廊上一響起腳步聲,他就要向門口張望。我安慰學生,今天風雨這麼大,你媽媽不會來了,你早點休息。學生說,我也希望她不要來。顯然,他是擔心媽媽路上受苦。九點鐘左右,走廊里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學生猛地坐起來,發現門口進來的果然是媽媽。媽媽的的頭髮被風吹得亂糟糟的,下半身都濕透了,褲管下不斷地滴着水珠,走過的地方,都留下一個個的水印。今天,她沒有帶吃的東西,卻從一個破舊的塑料包里,抖抖地掏出一疊紙。我猜想,那肯定是從老師那裡拿來的作業,上面乾乾的,竟沒有淋到雨。學生的眼眶濕濕的,責怪媽媽不應該冒着怎麼大的風雨過來,他完全可以自學的。媽媽告訴他,今天颱風來,把工棚上面的瓦楞板掀掉了一塊,家裡浸滿了水,幾個工友好容易爬上去修好,所以來晚了。她摸摸兒子的額頭,發現體溫已經正常,一絲笑意掛在臉上。她暗暗盤算着,再過一天或者兩天,兒子可以出院了,可以參加學校的複習了,可以正常參加中考了。什麼颱風,什麼暴雨,什麼家裡浸水,這些都不重要。她轉過頭來,笑着對我說,老師,你是大知識分子,小孩有不懂的地方,你指點指點,幫幫他嗷!大約一小時后,她走出了病房的門。走廊里響起了有節奏的腳步聲,由近而遠,聲音是那麼的輕鬆和清脆。
兩天後,學生出院了,病房裡就留下我和老人。老人的病好像越來越嚴重。我沒有聽到他講過一句話。四周出奇的靜。偶爾,在半夜裡我聽到老人發出“雨勝、雨勝”的呼聲,過後又是靜悄悄的,也很少聽到老人的鼾聲。老人睡著了嗎?那個“雨勝”到底是誰?
隨着體溫的升高,老人處於昏迷狀態。醫院急着與家人聯繫,但一直聯繫不上。我悄悄問護工,老人是孤老嗎?家裡怎麼一直沒有人來?護工回答說,他老伴幾年前就去世了,有個兒子,就在這個城市工作,與老人是分開居住的。我感到很奇怪,既然老人有兒子,又在同一個城市工作,為什麼不來看望?難道忙得一點時間也擠不出來?兒子與老子有什麼結不能解開,連老人彌留之際見一面的願望都難以實現?
從醫生那裡,我了解到,老伴過世后,老人非常孤獨。後來,雇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保姆照顧他的生活。有了保姆盡心儘力、無微不至的照顧,老人恢復了元氣和活力。時間一長,老人越來越離不開保姆。他頂著兒子的竭力反對,與保姆領了結婚證,正式成為夫妻。從此以後,兒子很少到老人的家裡來。保姆是一個有心計的人。與老人結婚後,她花言巧語,取得老人的信任,竟把房子過戶到自己名下。一旦目的達到,對老人漸漸冷淡。老人最後落得人才兩空。從此老人一病不起。兒子對老人耿耿於懷,一次也沒有來看望。
老人昏迷兩天後死了。他的眼皮沒有閉緊,還留一條細細的縫。大概是沒有最後見到兒子留下的遺憾吧。
老人死後,病房裡來了一幫人,站在前面的一男一女據說是老人的兒子和媳婦。男子在老人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封信,上面是老人最後的遺囑。老人說,他對不起兒子,希望兒子原諒他。他還有八十多萬的存款,是一輩子的積蓄,其中三十萬是保姆拿到房子后返還我的,一直沒有動用,現在交給兒子,作為對自己過失的補償。我仔細觀察男子,發現他獃獃地凝視着老人,眼睛里噙着兩滴淚水。突然,他用力拍打自己的腦袋,深情地叫了一聲:“爸!”就泣不成聲了。
第二天,我康復出院了。外面的陽光很刺眼,我深深地呼吸着大自然的新鮮空氣。一排小車過來,排放出灰白色的尾氣。我叫了其中一輛,直往家裡開去。
2012年5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