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倔,還真沒看到我岳父這樣倔的老爺子。
老爺子1939年參加東北抗日聯軍,先是跟楊靖宇打鬼子,后隨林彪戰四平,再從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最後又歸建四野從河南打到海南島,身經大小數十戰,幾次死裡逃生,身上至今還殘留着日本鬼子的彈片。
老爺子出生東北吉林扶余,雖個頭不高,塊頭不大,但卻是典型的東北人性格,寧折勿彎。
老爺子曾經給我們講過許多他的倔故事。
小時候,岳父家境不好,但舅父家是個小地主,日子不錯。有年快過年了,家裡卻沒一兩豬肉,母親讓他到舅父家借幾斤肉過年。可嫌窮愛富的舅舅不但沒給,反而還數落了岳父一番。性格倔強的岳父沒等舅父說完,轉身就跑回了家。母親看着委屈的孩子,早已知道了結果,正想安慰岳父幾句,十二歲的孩子反而安慰起了母親“不要急,過年的肉會有的”,說完,他就消失在寒夜中。
第二天下午,瘦小的岳父背着二十多斤豬肉,一步一搖,汗流浹背來到了母親面前。一問,才知岳父為了讓家人有肉過年,悄悄地跑到幾十公裡外的一個地主家裡,以春節為地主放牛放羊為代價,換回了全家過年的豬肉。
由於家窮,岳父十三歲就正式給地主打長工了。這家地主很大,光長工就有幾百個,還養了十多個家丁,兒子又在國軍里當連長,經常耀武揚威,作威作富,長工怨聲載道,敢怒不敢言。
隨着年齡的增長,岳父越來越看不慣老地主的胡作非為,幾次想挺身抗爭,都被好心的工友勸住,可火山還是在岳父十八歲那年爆發了。
那年初夏,岳父在地里除草,和幾個長工坐下來抽了袋煙,誰知被騎馬巡查的老地主發現了。老地主不問青紅皂白舉起文明棍就打,氣急的岳父不顧工友的勸說,不等地主的棍子落下,一鋤頭砸過去,早已將地主打下馬背。岳父還不解恨,迎上去又是幾鋤頭,直到把地主的腰打斷。
自知闖了大禍的岳父想跑,又不知往哪裡去,正為難之際,平時很少說話的老長工何大爺開口了:“孩子,跟我走,咱們投奔抗聯去”。就這樣,岳父跟着何大爺、一個地下共產黨員參加了東北抗聯,成了一名抗聯戰士。
岳父打仗不怕死,經常當敢死隊,當兵第二年就當了排長,可干到六十年代轉業還只是個連長,與他一起當排長的,很多都當團長、師長了,我們問他是不是因為文化水平太低了,他笑笑搖搖頭,但始終沒有作答。後來這個謎還是我岳父的一個戰友幫我們解開的。原來,老爺子雖然打仗勇敢,立功多,可性格不好,特別是與上級的關係處理不好,看不慣的就要說,聽不慣的就要罵,得罪了不少人,特別是機關幹部部門的人,最後的結果肯定只能是原地踏步。
六十年代初,岳父響應國家圍湖造田的號召,集體轉業來到了洞庭湖畔的某國營農場,當了一名農場基層幹部。那時農場剛開始建設,很苦很累,這些岳父都不怕(他是個能吃苦的人,也是吃過大苦的人,他曾經隨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後,經常幾天吃不上一頓飯),可他看不慣地方有些幹部的老爺作風。
有次他們幾個軍轉幹部正帶人修大堤,有個縣老爺經過他們的地段,被一條小河攔住了,河上沒橋,縣老爺又不想涉水,便要秘書找到我岳父他們,要他們安排個民工將他背過去。那時已到深秋,湘北的河水已經很冷了,沒有民工願意做這個事。縣老爺很不高興,我岳父見狀主動上前背起縣老爺就往河心裡走去。縣老爺連說我岳父不愧為部隊培養的好乾部,誰知話還沒說完,只聽到卟咚一聲,我岳父早已將縣老爺丟到水裡去了。氣得縣老爺要秘書叫公安局來人把我岳父抓走。岳父也不說話,扯開胸堂,露出一個個傷口,那是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留下了印記,縣老爺驚住了,加上其他軍轉幹部也一起子圍了上來,嚇得縣老爺大氣也不敢出了。雖然當時出了口氣,可文化大革命中嶽父卻因此受了不少整,為了不讓老婆孩子跟着受罪,還把他們全部送回東北老家躲了幾年。
老爺子七十歲后,多數時間都是在我這裡度過的,只有每年的夏天,老爺子一定要回湖南嶽陽老家呆上一個來月。其任務有二,一是為老乾所開個支部大會(因為他是這個所的支部書記),二是帶領老乾所門球隊去市裡打場比賽(因為他是門球隊的教練、隊長兼隊員)。我們考慮到老爺子年事已高,每次都想找個人陪他回去,可他總是罵我們欺他老,我們只好任他天馬行空,獨來獨往。
去年七月下旬,八十七歲的老岳父又要回老家了。說來也怪,這次我們說送他,他竟沒有反對,於是我老婆第一次單獨陪他回岳陽。老婆要上班,回去只住了一個星期就要回來了。回來那天,平時從不送人的岳父竟陪他女兒整整走了幾條街,一直送我老婆上的士,直到我老婆消失了,老人家還站在那兒揮手。回來后我老婆和我說起這個事,我心裡不禁一緊,但我沒多說。誰知,不到十天,岳父中風的消息就從湖南傳到了花都。
當我和老婆趕到岳陽時,老爺子還在重病監護室搶救。也許是血親的緣故吧,當我老婆叫爸爸時,老爺子竟有了些反映。為了讓倔老頭再倔幾年,我們和老乾局取得了聯繫,轉到市一人民醫院、岳陽再好的一家醫院進行救治。轉院的當天,老乾局局長就到病房進行了看望,並風趣地說:老倔頭,不能就這麼走啊,還要看你倔下去呢。
由於老爺子年事太高,醫院開始對他的搶救也不怎麼積極,當聽說是個老八路,才開始重視起來。一個月後,我們家倔強的老爺子終於從死神手裡逃了回來。再後來,老爺子開始慢慢說話,慢慢走路,我們有時怕他辛苦了,不讓他多走,他滿肚子不高興,嘴裡罵罵里里,自己拿棍,一步一步向前走。
努力吧,倔老爺子,希望你再倔幾年,倔到九十歲,倔到一百歲,我們都喜歡,都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