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山裡那一條條一道道山腳之間、山脊之間、山樑之間、山坡之間、山嶺之間、山丘之間、山陵之間、山峰之間、山巒之間天然形成的曠野就像一幅古香古色的畫,總是在我心頭的網頁上牢牢地掛着,讓我想起又想起。
我們山裡人把這曠野叫“谷”。
我常常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慢條斯理地隨手點一支煙,深深吸上一口,吐出來,一絲煙霧瀰漫開來,傾刻繚繞,再而從窗口飄去,這時候,我的思緒也如藍天上的一朵白雲陡然飄回邊遠的山中谷里……
其實,這谷,就是一道道狹長的山溝,只不過它要比大峽谷里的山溝顯得豁達寬敞些,雖然在兩邊大山的夾縫中有如一根千年古藤時瘦時肥拐拐繞饒,但谷里能有山裡難得的淺緩的小平壩,壩上有田疇,一條起自大峽谷順着谷間流來再流入江河的小河流,隔斷了兩岸的田壩和谷兩邊的高山,偶然間,有那麼幾座彎彎的石拱橋或木橋讓人們在谷中來來往往。谷邊的山腳下依山傍水落座着一處處谷里人家,幾縷炊煙,幾多笑語,雞鳴鴨歡,狗吠牛吼,總是在谷里繚繞縈迴。一年四季,這谷里的穀草谷花谷風穀雨谷景谷色嫣然就是一道獨到的風景。
這谷里人家,同耕一谷田、同吃一穀米,同頂一谷天,同喝一谷水,同生一谷情,同有一谷愛,風風雨雨,陰陰晴晴,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祖祖輩輩廝守着谷里這方天地,派生出別樣的谷里人和別樣的谷里情……
小的時候,谷里的父輩們總會給我講起谷里很老很古的故事,在我幼小的腦海里總是這樣想,到底是先有這山谷,後有谷里人家,還是先有谷里人家後有這山谷呀?……
在我後來的記憶中,在這山谷里,是山谷養活了谷里人家,谷里人盤活了山谷,男人是谷里的天,女人是谷里的地,地,男人是谷里的山,女人是谷里的水,男人是谷里的綠樹,女人是谷里的青草,男人是谷里的田,女人是谷里的土。
隨着我的慢慢長大,我漸漸明白,在這山谷里,男人與女人的融合該是天地的造作,男人與女人的相依該是山水的依託,男人與女人的付出該是綠樹青草的無私,男人與女人的獲取該是田地的賜予。在山谷里過日子莫怕磨骨頭,男人是主心骨,女人是好幫手,成雙成對,男唱女合。平時里,男人能喝大碗酒,能吃大碗肉,能嚼大辣椒,一身壯力氣,一雙厚腳板,一副硬骨頭,能成家立業,能養家糊口,能養兒盤女,一輩子能風風光光娶上一門親,能體體面面豎上一棟屋。平時里,逢山能鋪路遇水能架橋,上山能抬岩挖深土,下地種高粱、種包穀、種南瓜,插紅薯、栽綠樹、栽翠竹;下田能扶犁掌耙追泥浪,播種插秧除稗子,治蟲追肥壯谷穗,八月秋收挑金谷。這樣,一年到頭,男人們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緊鎖的眉頭才露出笑容,心頭又在謀划山谷新的日子,但願又一年的日子更飽滿。
這山谷的女人,天生的櫻桃嘴,彎彎的柳葉眉,一頭黑瀑發,一副好身材,一副熱心腸,女人天生要嫁人,她們捨不得離開這谷里就嫁在谷里,生是谷里人,死當谷里鬼。嫁了的谷里女人能為自家心愛的男人生下一個壯男孩,生下一個美女子,能尊老愛幼,能懂丈夫心善解公婆意,處心積慮讓家裡成為一個寧靜的港灣。平時里,上山割草放羊望牛摘茶籽撿桐籽,下地種瓜種豆種白菜種蘿蔔栽辣椒栽萵筍栽香蔥,在家餵雞餵鴨餵豬料理家務,也挑花刺繡打扮自己,下河洗菜洗衣撈蝦翻螃蟹,女人們不經意從倒影在清清河水中的臉上看到,一絲一絲的皺紋和一點一滴的雀斑沖淡了往日美麗的容顏,本來寧靜如水的心田悠然掀起一陣細小的波浪。轉輾一想身邊日益見長的兒女和舒心的公婆和洒脫的丈夫以及和睦寬裕的家境,心田一下又恢復了平靜。
谷里冬去春來的日子,女人們的人生年輪不知不覺又多了一圈,一輩子地歲月難免碰上傷感委屈的事兒,女人們總不聲不響地壓在心底,直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懾手懾腳從家裡走出來,穿過一道彎曲的田坎,來到駕在小河上的石拱橋中靜坐,抬頭仰望谷里的一線天,在悄悄地抹淚,淚流消愁,心情一下舒坦了許多,再折回家睡個落心覺,只是漸漸不再滿頭的烏髮其間又添了一根銀絲。
在我記憶中,就是這樣的谷里男人和谷里女人撐起谷里一片天,盤活了谷里的田地、谷里的山、谷里的水、谷里的綠樹和青草。
我總想起山谷里的人們曾經說過:谷里沒有千年人,谷里卻有千年的古樹和千年的田土。在我的記憶里,這千年的古樹有古樟樹、古椿樹、古松樹、古杉樹、古楓樹、谷櫸樹足有幾十米之高,幾人合抱之粗,連那纏繞在古樹上的老古藤也有人的大腿之粗,在谷邊的山腳下,山彎里形成一道道黑壓壓的天然屏障,谷里的人們便在大古樹下壘上一個平台,鋪上幾塊大石板,好讓路過行人在古樹下歇息納涼,那些有了一把年紀的谷里老人總坐在古樹下,眯起老眼凝望從古樹的枝葉當中漏下的陽光,不厭其煩地給谷里的年輕人和小孩們講述前人栽樹後人歇涼的美德,講一講谷里正是有了這些古樹,谷里的小河才常年不枯,谷里的田地才風調雨順,谷里的日子才四季如春。
好多年前,我曾把這谷里能保留下這麼多的老古樹,歸功於這谷里的河小不能行船,谷里沒有通公路,即使把這些古樹砍倒卻無法運出去,這些老古樹才躲過了被毀滅的災害。好多年後的前幾年,這谷里來了一批又一批谷外的大老闆,想花上大價錢買下谷里所有的古樹樹,還花上一筆錢幫谷里人修一條通往谷外的公路。而谷里的人們面對老闆們的誘惑沒有半點的心動,他們說:這些古樹,再多的錢我們也不能賣!它是我們谷里人難得的風景樹,是祖輩給後人留的寶,我們不能只看眼前利益不顧寶!字字句句,鏗鏘有力,落地有聲。由此可見,谷里人們保護愛護古樹意識取決於他們自身,如同這古樹的根深深地扎在這厚實的土壤里。我不得不承認,好多年前的想法是一種偏見,應該轉化為一種對谷里人的崇敬和謳歌。
這谷里的人們就像這些古樹一樣把根深深扎在這厚厚的泥土裡,他們說,這一方田土養一方人,那一塊塊黑土地自從他們的父輩的父輩開墾出來后,年年種年年收,從來沒有荒過閑過,雖然谷里的日子有時也會讓土地上的一些事會像一個個粗糙的老繭,使人心酸。但他們堅信沒有土地,就沒有谷里的莊稼,就沒有揮汗堅忍的谷里人,他們視土地為生命,寸土寸金。春時種上一季莊稼,秋後種上一季蔬菜或一季油菜,水田裡種上一季稻穀,連田坎也要種上黃豆,田邊田腳也要種上豇豆和西紅柿,土裡種上包穀,中間也要套種高粱和馬豆,土邊土旁也要種上南瓜和綠豆。春日裡,男人們駕着一頭老牛、一副犁耙在土地里來來往往,手中的一把把鐵杴高高揚起而使勁地挖呀刨呀,把地整得細細的、把田整得平平的,然後打着赤腳穿梭在鬆軟如棉的泥土裡起壟、造窩、施肥、覆土,偶然捧上一捧輕輕地聞一聞在燦爛的陽光下散發著清新的泥香。當種入谷里泥土漸漸出苗的莊稼,茁壯成長的時候,他們三番五次跑到心愛的田地里,欣喜地觀賞着數不清的莊稼苗像靦腆的春妮在輕輕地扭動着身姿漸漸長大,他們的剛毅、瀟洒,風趣,幾百年,上千年的田土情在他們心間,流淌着如水一樣,吟唱着如歌一樣,淌着花香像蜂糖一樣,都會讓他們產生無窮無盡的力量和無邊無際的想象、無窮無盡的回望和無邊無際的嚮往,谷間之下盤根錯節的情結和谷里之上大汗淋漓的發揮,都會使他們對谷里田土的崇敬更加激起,更加澎湃,更加昂揚,更加高漲。每個渴望的心靈里都在涌動着新的希望和萌動着新的夢想……
當谷里一茬一茬吃着谷里莊稼長高長粗長壯的年輕小伙,遠走他鄉去求學,去當兵,去打工,父輩們在送別的路上,包上一小包細細的泥土,放在小夥子們的行李包里,喃喃地說:是走南闖北,還是遠涉重洋,遠在天涯海角,一定要把這泥土帶上,在家天天好,出門事事難,在外遇到低落挫折迷茫失意的時候,把這包泥土拿出來,捧着這泥土細細思量,它就能給你們帶來遠在谷里父輩的鼓勵,給你們勇氣和膽量,心胸像天空一樣坦蕩……
當谷里的父輩們漸漸老去,沒有了年輕時的激情和慾望,但他們還是要去千年的老田土上走一走,看一看,來到千年的古樹下,摸一摸,坐一坐。就在入土為安的那一天,父輩們就讓後來人在田邊土邊,古樹的一旁壘上一座座圓圓的土墳,讓他們永遠地廝守這谷里的田土和谷里的老古樹。
後來,這谷里的人們編了一首歌謠:這悠悠的山谷柔柔的情,無言、嫵媚、疲憊 、憔悴、華美,谷里有人太多太多的狂情,太多太多的粗獷,太多太多的牽挂,太多太多的神秘,太多太多的美麗,太多太多的惦記,太多太多的騷動,太多太多的思緒,太多太多的厚望,太多太多的回味……
我把這首歌謠收集在記憶的網頁上,銘刻心間,廣泛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