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成長是個漫長的過程,尤其心靈的成長,這關乎一個人對生活的所有主觀感受。當我們長大成人,世界如此殘酷還是那樣美好,全在於成長的過程中我們是否得到愛的滋養。
愛,如此美好
1980年,我出生在一個偏遠的北方農村。父親是村裡的小學教師,母親是供銷社的售貨員。同那個時期的大多數家庭一樣,20出頭的父母和他們剛剛組建的家庭因為我的突然到來更惶惶然找不到方向,家成了一個烽煙不斷的戰場,米沒了、飯糊了、孩子哭了、碗砸了、男人摔門走了、女人嗚嗚哭了……三個人的小家庭走得跌跌跌撞撞。因為營養不良,我小時候體弱多病,白天總是頂着稀疏的小黃毛、羅圈着腿靠在媽媽供銷社院子里的窗檯下看別的孩子玩,夜裡總是哭着不睡覺。
沒有更好的辦法,從1周半開始,我離開父母和奶奶生活,直到上學。這段時間的疏離,使我日後一想起童年就覺得自己孤單可憐。每次傷心,那些記憶就會像漫天的大霧一樣彌散開來,帶着寂寞、孤苦、自卑、絕望的情緒一齊襲向我,讓我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記憶里,村子的土路上,熾熱的陽光下走來祖孫倆。瘦削的奶奶背着半袋土豆,費力地雙手揪住,她深深地彎着腰,棕子似的尖尖的小腳走一下頓一下。同樣又黑又瘦的孫女揪着奶奶的衣襟,默默跟着。她一直低着頭盯着腳下,吊起的褲腳下露出一截細細的的小腿,穿一雙燙了塊補丁的塑料涼鞋。鞋底軟而薄,腳總是被突出的石頭咯得生疼,於是她用腳趾用力地摳着地面,走起來彷彿一瘸一拐。她一直沒有穿襪子,一個夏天下來,她的腳比全身任何一個地方都黑,一些地方皸裂着,大姆指和食指間結着厚厚的、黑紫色的痂,那是前兩天被村裡的男孩子扔石頭打中的,現在它又裂開了,滲出紅的血來。她吃力地走着,不時抬頭看看奶奶,想問問快到了沒有,卻又沒有出聲。她還想問,我的爸爸媽媽在哪,也沒有出聲。那個女孩就是我記憶中的自己。
媽媽呢,記憶中的媽媽?有一天,她突然出現在奶奶家,身材苗條修長、面容清秀,燙着時髦卻端莊的長捲髮,淡黃色的確良襯衫上系著飄帶,眼睛笑得彎彎的,說起話來和聲細氣。她親切地招手讓我過去,我卻躲在柜子後面不敢上前。奶奶說:“快過去,那是你媽呀!”我當然知道,但我眼裡的媽媽像仙女一樣讓我不敢親近。等我鼓起勇氣的時候,她已經又走了,只留下這短暫一刻的記憶。
記憶中長久的,是生病後外婆給熬了一碗一碗苦得不得了的黑乎乎的中藥,顧不上照料我喝下,就下地了。外婆倒的白開水還沒有晾涼,看着外婆匆忙離開的身影,我大喊“走慢點等等我”,然後端起大碗咬牙閉眼咕嘟咕嘟大口喝下去,再踮起腳尖從水瓮舀一瓢拔涼的井水灌進肚子,扔下碗追出去。否則從早上5:30到中午1點多,就只有我一個人從坑上溜到院子、從雞窩溜到狗舍、從豬圈再溜回灶台,陪伴我的只有外婆捂在灶火的草灰里烤着的土豆。別的孩子生病吃藥總有顆糖吃,我有一顆灰撲撲燙手的土豆。
夕陽西下,羊群迴圈,彩霞把天空染紅的時候,外婆常看着不出聲地望着遠方的我說,過幾天你媽媽就回來看你了。爸媽已經搬進城了,城裡遠嗎?要翻過山到李家溝,再翻過牛頭山,就不遠了。要中間沒有山就近了吧?是啊。於是,我開始幻想有一天在石佛河村和城裡之間拉上一座長長的索橋,橋拴在最高的山頂上,那樣我就能自己從橋上走回家了。我要背上一些乾糧,還要戴上草帽吧?風會不會很大,刮大風的時候我一定要抓緊繩子。
到了上學的年紀,我終於要回自己家了。二伯騎自行車載着我,清早太陽沒出來就起程了,雖然路上淋了雨,我和二伯迎着風雨在泥里走了很長一段路,可中午在鄉里公社食堂吃的飯很香。傍晚進城,我忐忑不安地跟着二叔來到一個小院,對着漂亮的父母羞澀卻非常很開心地笑了。
終於回家了,卻發現家裡多了一個胖嘟嘟、白白嫩嫩的三歲的妹妹。媽媽說“二子,以後姐姐和你一起睡”,妹妹撅起嘴“不行,這是我的床”,桌上放着好多我沒見過的故事書,我忍不住伸出手,妹妹一把奪走,“這是我的”。原來這裡也像奶奶和外婆家一樣,沒有什麼是我的!我咬着嘴唇,低下頭讓淚在眼眶裡轉,它卻滴下來砸在我穿着土布鞋上的腳面上。
新生活開始了,我卻仍然無法找到自己的位置。無論何時,我總會敏感地覺得我是外人。我總是靜靜地站在角落看着活潑開朗的妹妹撒嬌地坐在媽媽腿上晃悠,羨慕地盯着媽媽做飯時順手給妹妹捏的莜面狗狗,晚上睡覺把臉朝向牆壁,閉上眼睛假裝睡覺,耳朵卻支楞着聽妹妹說“媽,你抱我一會兒就好了,你摟着我睡不舒服。”然後她們倆一起咯咯笑。多年以後,媽媽說起往事,說“你姐從小就不愛讓人抱着睡。”我誇張地笑,說“胖的胖的挨娘睡,瘦的瘦的抱牆睡嘛!”她哪裡知道,我柔弱的小小心臟天天被委屈的淚水浸泡着。於是媽媽覺得我愛生氣、耍小性子,聽不得批評,性情陰鬱。而媽媽脾氣火爆、沒有耐心,她一發火我就不知怎麼辯解,只剩下哭,常常我想討好母親的心被忽視、被誤解。
記得那時候媽媽上班特別忙,中午來不及洗碗,我放學后看見了,興奮地想討媽媽歡心,踩着小板凳爬上灶台洗碗。因為個子小,只能蹲在灶台上,腰深深彎下去才能夠着鍋底,我費力卻歡喜地洗着,想象媽媽回家后誇獎我的樣子,卻一不小心,碗從手裡滑落掉在鍋底,碎了。我嚇得扔下碗就跑,很晚也不敢回家。我沒處可去,到處晃蕩。天黑了,外面冷起來,我瑟縮在牆角眼中含淚看着屋裡亮起燈,看着爸爸匆匆忙忙推上自行車出來,邊走邊喊着我的名字。
小學時,姑姑外地的親戚帶回來一條9成新的漂亮裙子,姑姑轉送給我。北方穿裙子的時間很短,好不容易等到一個陽光燦爛、空氣已經燥熱的周日的下午,我美美地穿上出去玩,覺得自己像童話里的公主。傍晚時分,我興沖沖地回家,卻迎面看見媽媽冷冰冰的臉。她說我出去的時候沒有把大門關好,鄰居的雞啄了西紅柿苗。媽媽罵人厲害,罵我“跳得花俏”,罵我不想讓她省心,罵我“哭哭,你就知道哭”……,每當這種時候,我甚至想不如一頭撞死。當然我沒有一頭撞死,只是從此更加沉默。
同樣是闖禍。妹妹一看見媽媽臉色轉陰,就會嘻嘻笑着湊到媽媽身邊,撅起屁股讓媽媽打。媽媽總是忍俊不禁,在她的屁股上輕輕一拍了事。而我努力地表現也得不到媽媽的疼愛,漸漸地,我對得到母親的愛絕望了,習慣於躲進堆雜物的小屋裡無聲流淚。上小學,我就會撒謊,偷爸爸的零錢。媽媽像個經驗老到的獵手,總是輕易看穿我的謊言與欺騙,不留情地揭露我,教訓我,這讓我自卑極點。我開始公開和媽媽對立,對所有人說“我媽不親我”。可孤獨與自卑像是濃重的灰黑色調,從此伴隨我的人生之路。即使後來,我已經成年,經歷了感情的起落與世事的種種磨礪,早已原諒了母親的無心之過,但終究我知道,我比別人更易傷感、要付出更多的理性來接受自己,我人生底色是灰暗的,這一點已無法改變。
好在還有書、還有同學和朋友,我也在同齡人的歡鬧中逐漸長大。學校里,我是班長,是老師的小助手;家裡,我是爸爸不在時候的二號苦力,我努力地想證明自己是個好孩子。我特別敏感,自尊心很強,甚至還有些虛榮,可心裡實際非常自卑,常常自怨自艾,總是沒有安全感。成長中的每一次挫折都讓我非常痛苦。直到有一天,出現了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人。
初次見面,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定格在我的腦海里。那年我四年級,十一歲。那是個初夏的黃昏,我和幾個女孩在我家院子里玩,隔壁男孩也帶了一幫男孩在他家玩。突然男孩子們大喊着從巷子里衝出來,向我家的大門發起進攻,我帶着女孩子們死死把門頂住。男孩子們衝鋒失敗,丟進來幾把還未開花的楊絮后一鬨而散,我們歡笑着追出來,於是我看到一個黑黑瘦瘦的背影,在微紅的夕陽的照耀下,轉瞬拐出巷子不見了,只留下土牆上斑駁的亮點。我立在那裡,彷彿有什麼不對又無從說起,心裡湧上莫名的情緒,酸酸的、綿長而尖利,似乎心底某個角落被觸動,奇奇怪怪地讓我愣了半晌。隱隱地,我覺得這個男孩子有些不同,不自覺地開始留意他。
五年級,梁和我成了同班。我是班長,他是最調皮搗蛋不愛學習讓老師頭疼的學生,也是最油嘴滑舌會討老師喜歡的學生。我和所有女生一樣常常對他們這幫男生嗤之以鼻,同時又對他們的世界充滿好奇。而且我的態度尤其凶,特別是對他。他搗亂我會狠狠批評他,有時候還會給他一拳;他成績不好我會當面嘲諷他;但我也會兇巴巴地把自己的筆記、習題借給他,有人打他的小報告我會偷偷維護他。無論我怎樣,他都是一幅嘻皮笑臉、弔兒郎當、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常常被他不爭氣的樣子氣得毫無辦法。我想,他大概也知道,我並不像看上去那樣討厭他。有一天,他偷偷對我說,放學趕緊走,有人要在路上攔我。我瞪起眼睛問他,誰,攔我做什麼?他囁喏着說,想和你好啊!我害羞、窘迫卻又心跳不已,那麼,他是喜歡我的了?我假裝生氣跑開了。
初中三年我們還是一班,不同的是,我的學習成績成了中游,一方面是因為競爭激烈,另一方面那段時間家裡太忙,不怎麼能顧得上我,他仍然是在後面徘徊。初中時同學間的交往多了起來,班級經常組織野炊、春遊、節日晚會,同學間要互送賀卡、過生日,我們是對方朋友中的一個,我無時無處不在觀察我是不是最特別的那個。我用眼睛、耳朵、意識注意他的反應,比如,送賀卡時她有沒有先讓我選、第一個給我寫;他有最新的磁帶是不是第一個借給我聽;一起走路他是不是和我說的話最多;春遊時他的自行車是不是只載我……而他也幾乎沒有讓我失望,有好東西總記得我;我喜歡的東西他就能幫我找到;我不喜歡他和哪個女生玩鬧他也乖乖聽話;大大咧咧的他有時候卻又出人意料地細心。記得有次爬山,他上去后很自然地伸手把拉我上去,而別的女生讓他拉時他卻嘻嘻笑着遞過來一件衣服讓人家拽。這種心照不宣的初戀小女兒家的小幸福柔柔地在心裡盛開,慢慢積攢溫暖的情愫,我活潑開朗了不少。雖然如此,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是在矜持、試探、掩拭間探頭探腦、虛虛實實。
轉眼到了高中,不在同一個班,見面的機會少了,心裡的牽挂一占也沒少。累了、委屈了、想見他的時候,我總是輕易地就能從學校的操場上看到他、從街上的車水馬龍中找到他、在同學的家裡遇到他,彷彿只要我想,他就在我的身邊聽我教訓、被我搶白、任我使性子發脾氣、給我賠笑臉說好話,就會用我熟悉的無可耐何、溫情脈脈的眼神望着我。這讓我覺得很安全、很舒服。可是終究他沒有表白。他不說,我當然也不肯說。這種情況,很像每次我們在路上相遇,我總是提前停下來,盯着他,直到他也看見我,向我走過來。事實上,我一直用熱切、驕傲的心在盯着他,等他說“我喜歡你”,有時候也會為他的木訥生氣,故意不和他說話、裝作生氣,讓他干著急。
後來,我利用另一個男孩達成了我的“陰謀”。
高二,我身邊出現了一個追求者傑,傑坦白主動,鍥而不捨。一個周日的下午,突然打電話說要到我家來,讓我等他。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不知如何應付這種尷尬局面,決定走為上計。就在我鎖大門的時候,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我果斷折回家,給梁打了電話。我說,你到我家來一下,現在。有事?來了就知道了。放下電話,我平復一下緊張的情緒,稍做準備。很快,傑來了。一會兒,梁也來了。他們倆一見面,空氣中就生出些火藥味。我躲進廚房洗水果,聽着他們在屋裡互相抬杠、拆台,心中竊喜。我假裝不知,客客氣氣招待他們坐了一會,找個借口送客,一起出門離開。我對傑說,你先走吧,我和梁得去同學家拿東西。傑悻悻走了。我和梁無目的地往街上走,沉默着。突然,梁開始批評我,說“你現在還在上學,要以學業為重,找對象會影響學習的。”我一聽,心裡一緊,怕他誤會我和傑有什麼,卻一時不知如何辯白,急紅了臉,扭頭往回跑。梁緊張地追上來,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低聲下氣賠着笑臉說:“我是說,我是說————-你就是找對象,也得先考慮我呀!”那一刻,我是真正的破涕為笑、心花恕放,加上狡猾伎倆成功的得意,樂不可支。
之後,在大家對早戀還是諱莫如深的年代,我們成了高調的一對。當然,當時的高調只是相比別人的遮遮掩掩、偷偷摸摸、打死不承認,我大方地承認。同學問我“你和梁是不是關係很好?”我笑着反問“是啊,不可以嗎?”有朋友勸我“他總是吹牛、說大話,他的話沒有人相信。”我聽了只是笑笑,因為我早已確信他有別人不知的善良品性。我相信,即使他欺騙了全世界,也決不會欺騙我,我從來沒有對其它任何事情這樣肯定。
我照舊地喜歡捉弄他,他一如既往表現得拿我沒辦法。我喜歡爬山,常常假裝沒踩穩嚇他一跳;我喜歡采野花,只要碰到女孩子,我就會迅速把花塞到他懷裡,然後跑到前面去笑看他被姑娘們笑話;寒假,我們在郊外踏雪,我總是堆雪人、在雪上打滾、畫畫,把手弄得冰坨子一樣,然後不由分說地伸進他的口袋,他假裝哆嗦一下,快樂地把我的手握在他手裡。他的手胖乎乎的,總是很暖和,常常握得我汗津津的。
他突然變得很細心。有一次,冬天出去玩,本來很好的太陽,天不太冷,黃昏時分突然冷得刺骨,我們倆卻圍巾、手套、帽子一個都沒戴,回去的路上,都凍得夠嗆,尤其是耳朵,風一吹,像刀割似的。已經進了城裡,我們保持距離相跟着。他看看我,猶豫一下,伸出雙手捂住我的兩隻通紅的耳朵,就這樣一路送我回家。
他知道我喜歡聽歌,總是送我各種磁帶,於是許多想念又不能見面的時候,那些空靈婉轉的音樂、深情傷感的吟唱陪伴着我,把我們的愛情也拉得悠長而醇厚。寂靜的時空中,電話接通卻無人接聽的“嘟——嘟——”聲,瞬間湧起瀰漫身心的溫柔憂傷,玻璃上的半透明的水霧,窗外明亮亮的天地間忽來的鵝毛般大小、腳步緊密卻無聲無息的大雪,和着熊天平《六月的雪》,連同當時憂傷、悵惘的美麗情緒,刻在記憶里,時時讓我感動。
曾經,我問他:“如果我只剩了三個月生命,你會怎樣?”他沒有思考,認真地回答“我會讓你做我的新娘”。我偎進他懷裡,湧上淚水。這是我最期望的回答,為此,我對我的初戀愛人心懷感激。
是啊,這個我暗戀六、七年的男孩,這個負責為我編好每次晚歸理由、不時拿出各種零食、隨時把外衣脫下來給我坐我男孩,這個笨拙地把我的嘴唇親到發麻,卻只要我稍一拒絕就乖乖抱着我不動的男孩;這個以我的喜怒哀樂為自己情緒的男孩;這個總是猜測我的心思,總是在關鍵時刻暖着我、呵護我的男孩,溫暖了我的整個青春年華。我和他說我小時候的事情,淚雨滂沱,我說要他把我小時候欠的愛都給我補回來,他做到了。也因此,我重新自信、開朗、堅韌起來,從醜小鴨開始脫變。
很快高考了,我們約好考前一個月不見面。考試那幾天,爸爸明處全程陪同,梁在暗處時時相伴。每科考前,我在院子里環視,就會看見到對我笑,用力地眨着眼睛。第二天下午,我考得不理想,下考場后我覺得非常沮喪,就讓爸爸先回。爸爸同意了。我低頭無目的地往前溜達,沒走幾步,梁拿着個大大的雪糕出現在我面前,嘻嘻笑着“怎麼,烤得外焦里嫩了?”我搶過他的雪糕,突然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心裡一下子輕鬆了。考完了,我逗他說我肯定考不上,他急起來:“千萬不行,要是因為我你考不上大學,我這一輩子可就完了。”看他急,我舒心踏實。第一時間得到成績,我跑去告訴他,我問“知道我考了多少分嗎?”他準確地說了出來,我吃驚他怎麼知道,他說他托親戚從太原打聽的,昨天就知道了。他是那樣在乎我,真心地愛護着我。
拿到通知書的晚上,我們在河邊見面。他從身後抱着我,臉摩挲着我被夏夜的微風溫柔拂起的短髮。他說:“將來,你畢業了會去哪兒?”我揚起下巴,仰望星空,說:“無論我去哪,你都要有能力跟我去哪。”多驕縱任性、被寵壞的孩子啊!其實,他的路已經和我不同,高中畢業,他沒有參加高考,當副縣長的叔叔、城建局長的姨夫已經在本地給他安排了工作。我上大學后,他也會念一所職工大學,將來的路全是計劃好的,而我全無定數。
對我們的事,父母多少是知道的,但他們從未正面過問,我也沒有承認。父親曾經清早尾隨我去爬山,等我回來,假裝漫不經心地問我:“你早上去爬哪座山了?”我假裝滿不在乎說:“南山。”爸爸說:“那我怎麼看見西山上有個女孩穿的衣服和你的一樣?”我醒悟過來,被盯梢了!我仍不動聲色:“是嗎,還真巧啊。”爸爸不再追問。我竊笑。好爸爸,我就知道你不想當面揭露我。他的父母也是一樣,有時候我找借口給他打電話,他爸接了,說:“外面那麼冷,回家來玩吧。”讓我羞紅了臉。他母親在醫院工作,有次我爸爸去體檢,對我爸爸格外殷勤,好像我爸真會成為她親家似的,害得我爸回來生了兩天悶氣。媽媽當笑話告訴我,我也憋不住笑了。
因為我們的感情是如此美好而又節制,父母對此也比較寬容,所以有關於初戀的記憶都是如此美好甜蜜。雖然後來終於分手,但我們彼此都相信,並且感恩對方給予的如此珍貴的經歷和回憶。日後,我經歷了感情和婚姻的起落,在每一個關頭,這段感情溫暖我,鼓勵我,讓我重新覺出幸福和安全,再次起程。
我最親密的女友了解我的一切,她說:“你救了你自己。”我明白她的意思,在她看來,我執着、大膽、果斷地抓住了一段感情,在這份感情的滋養下我得到了成長和幸福。她說:“你有些傳奇哦。”我於是給她講了一件事,這件事我也是很長時間以後才回過味來,她聽得差點笑岔氣。
有一次,我和梁在郊外的一條小路上迎面遇到一個小姑娘,小姑娘7、8歲的樣子,穿一件紅色的連衣裙,皮膚有些黑,眼睛又大又亮,長頭髮披散着,顯然是自己為漂亮鬆開小辮放下來的,顯得有些零亂。她一步步慢慢走過來,歪着腦袋,眼睛似笑非笑,直直地盯着梁,我在她眼裡完全是空氣一般。我是喜歡漂亮的小姑娘的,可這個女孩讓我覺得變扭極了。“我的天,太早熟了,一點也不可愛“我在心裡感慨着。女孩子剛走去,我還沒平得及和梁說說我的感覺,他像有重大發現似地興高采烈,“你小時候肯定就是這個樣子的。”我被噎得說不上話來。
寫下這些,不僅是回憶初戀的美好情懷,我更想講一個關於愛的缺失與拯救的故事,希望人們能夠重視孩子心靈的需要,給他們以愛的滋養,對於他一時的錯誤多一些理解與寬容。只要有愛,就是向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