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父
我飄動的記憶絲帶里,不時浮現出一個赤紅的臉膛、清癯的面龐,走走咳咳、咳咳停停的父親形象。父親在我記憶里,就像我喜愛的一本書的主人公形象,伴隨我生命成長的歷程,不停的飄溢在我心頭,讓我翻來覆去的品讀。這就像長久品着一壺老酒——擱置太長時間,滌去浮世的塵囂,濾出澄澈透明的漿液,愈來愈泛出濃濃的醇香了。
讀父親,是在父親人生劃了句號之後。父子再不能相見,記憶中的那些事,就在遙望中走進思念的日子裡。
數九寒天,大雪遍野,我行走在沒膝深的雪窟中。山野的狂風如勢不可擋的魔獸,夾雜着凍硬的如霰彈般雪粒,毫不留情擊打着。狗皮帽沿凝結的厚厚的霜花,逐漸凍成一根根奇形異狀的冰凌,顫動在眼圈的周圍。棉褲硬梆梆的,只透進一絲絲的冰氣,褲襠里旋着一股陰冷的風,在吞噬着我身上散發的熱量。
其時我十一二歲,遠在二十裡外的鄉中住校就讀,盼星期天回家,竟成了我此時最強烈的生活願望。星期六上午放學,我們每個孩子都像出籠的鳥,一刻也不耽誤,急急往家裡奔。每當這個時候,我們的心就如久陰後放晴的天,豁然開朗了。而北地冬日突變的氣候,猝不及防,暴雪狂風,一旦出現,回家的路變得異常艱難。
這一個星期天逢數九寒天,格外的冷,天地把村莊都凍的瑟瑟發抖,田野里除了頂風而過的沙雞鳥,就剩下我一個活物了。孩子們沒有一個敢走在路上,都瑟縮在宿舍里做着回家的夢。而我執著地行走在曠野中,實現着回家的願望。憑着對家人的思念,對家溫馨的渴盼,我堅毅而行。可還是平日里二個小時的行程,走了一個下午,傍晚掌燈時分,我才走進家門。
就像一艘長久漂泊海上的航船駛進港灣,撲面而來的融融暖意,釋放了滿溢的思念之情,讓我感到了家的溫馨。昏暗中,我看到父親母親的驚訝,面對我不可思議的出現,父親似乎看到了一種后怕,就在我已沒有力氣脫掉裹在自己身上棉衣而掙扎時,看到父親的眉峰瞬間凝聚,劈頭蓋臉的惡罵隨着陡然而生的怒火噴發而出,他罵我沒出息,沒長進。即使這樣,凍、餓,委屈的罵,也沒有沖淡我回家后的欣喜。看着我傻乎乎的樣子,父親很快平息了他的火氣,細心的呵護起我來,給我暖手暖腳,揉臉搓身子。
也許是那件事情的刻骨銘心,我記住了父親的發火動怒,這也是我記住的唯一一次父親對我發脾氣。父親一生非常疼愛我,那時我讀書回家也許是他最擔憂的事情。一個小孩子,每隔五六天就要往返一趟二十多里的山路,身體不消說,他最擔心的是怕出危險。我不能知道星期六在我回家的路上他內心有多煎熬,我只在心頭印下了每個星期天他和母親站在村口望到我回來時的欣喜和我離家時他們牽挂的眼神。而今已為人父,常為放學回家的兒子一路的安危牽腸掛肚,每當這時,我似乎體味到了當時父親的那份牽挂與焦慮,這時我就常常想,也許我當時讀書走多長的路,父親的牽挂就有多長。
我在父親的眼裡,是一個貼他心最近的孩子。記事起,我就在父親的被窩中踢騰着長大,讀書前,從起床后我就成了父親的小尾巴,一整天踩着父親的影子,父親對我沒有了秘密而言。家裡姊妹幾個,我那一點都像父親,這也許就是他長期熏陶的結果。讀書後,我學習成績優秀,父親對我寄予了厚望,他也為此給我留下了幾件時時會浮現到腦海中的瑣事。
綿綿細雨,泥濘小道,父子二人身披編織袋,艱難行進。二十多里的蜿蜒小路,梁梁坡坡,溝溝坎坎,一會是人騎車,一會是車騎人。霏霏的雨絲澆在身上,靜靜地鑽進單薄的衣服里,混着身上散發的熱氣,順着褲腿流淌出去。深一腳,淺一腳,踩着泥巴,趟過一股股匯聚的溪流,跨過一道道溝,翻過一座座梁,搶着時間,終於在開考前幾分鐘趕到考場。
我是村裡唯一到校參加升初中考試的孩子,父親是村裡唯一跋涉于山路冒雨送孩子的家長。其時父親很早就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在父親看來,孩子們讀書的事是他心中的大事,再大的困難,也難動搖他把我們培養成人的信念。沒想到,這一天將要到來的夜裡,下起了稀里嘩啦的雨。半夜裡,我聽到母親深深的擔憂,嘆息聲中她想不出什麼辦法,只能靜靜的等待天亮。父親早早的起來,捲起一棒旱煙,咳嗽了一通就出去了。但很快他回來了,約好的家長都放棄送孩子了。母親燒好了飯,在屋裡轉圈圈,不停張望屋外那如線的雨絲、朦朧的天空。父親招呼我吃了早飯,又卷了一棒煙,咳嗽着推出了堂屋的自行車,放到了雨中。母親給我們找來兩個大一點的編織袋頂雨用,我背起自己的花格子書包,跟着父親上路了。
在我成長過程中,像這樣跟父親雨里來、風裡去的磨難鍛煉其實很多,我把這一切看得很自然,因為有父親在身邊,有父親雙肩扛着,我從不會因風雨而感覺到痛苦,甚至在風雨中我領略到人生的別樣滋味——當一切的困難和磨難不可避免,就坦坦然然的接受,時間的流逝,會沖淡所有。
同樣是雨中的記憶。
那是一場秋天的熱雨。八月初的天空,正午時分,雲過雨過,太陽曬着,平地卻瞬時漫過一層雨水。父親光着腳丫,啪唧啪唧就走在雨水中,忙着給各個屋子的客人端飯。
那又是時過三年,我初中畢業,考取師範學校,家中為我舉行慶典的日子。
父親在我們身上實現了他的願望,欣喜之情自不言說,那忙碌而壯健的身影,撞擊起一朵朵水花,隱隱能領略到一份輕鬆、滿足與驕傲。
“大(爸),你不要光腳走路了,看着涼得病。”
“孩子,這雨水是溫的。”
雨水中說話的父親,發梢淌着水線,滿臉溢着微笑,像一個故意調皮的小孩子了。說話中,還故意把腳抬得高高的,濺起大大的水花,就像瞬時綻開在院子中蓮花。
定格在記憶里,我給父親帶來滿足與歡樂的日子只有這一天,剩下就只有艱辛與勞作了。
就讀師範走後一個多月,逢中秋放假,父親去離家七八里以外的路上接我下車回家。遠遠地看到父親,我情不由衷的落淚了。這是我成長中第一次時間比較長的離開父親,我搞不清自己為什麼落淚,只是怕父親看到,悄悄地用袖口擦去了。當我走到父親身邊,似乎感覺到自己平生第一次才真正打量起了父親的樣子,而眼前的父親陌生而又熟悉。
滿身的塵土,懶懶的樣子讀出一身的疲憊,一身的睏乏。整個秋日裡的勞碌折磨着這個中年漢子,雙頰緋紅,兩唇發黑,透視出每日里田地勞作體力的透支。我看到了他見到我露出的異樣眼神,那眼神是我以前從未見到過的,滿含着思念、興奮和羞澀,但他很快感覺到自己的窘態,怕我看出異樣,眼神瞬間變成了一份慈愛。
像以往許多次一樣,父親騎車,我坐車。可我感覺父親這一次與以前大不同,體力大不支,騎少走多,而且每騎一段路,站下來喘喘氣,不時的用舌舔舔嘴唇。想想此時的父親年齡還不及四十,因勞累已經呈現老境之態。以後的日子,父親因生活的重負身體每況愈下,四十開外,開始哮喘,而生活卻在他身體變差情況下挑給他身上的擔子愈來愈重。不得已,他為了應付田地的營生,開始服用大量的鎮痛葯提神解乏,以此來挺着一年年春夏秋冬的勞作。其實像父親那一代建國前後出生的農民,三十年前,飢餓在了農業合作化中,三十年後,勞累在了承包單幹重賦下,身體大多數像超強度運作的機器,早早磨損了。
其實僅在這三年之前,父親留給我記憶中的一件事情,讓我認識到他還是一個年輕壯健之人。
夏末秋初,農閑時節,天高氣爽的一個日子,父親騎着家中那輛永久牌自行車,趕着日頭升起出門,馱着我行走了百里之路。
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柏油路上,父親腳踏雙輪,身輕如飛,一路的坡坡梁梁,視如平路,再陡的路段,他也弓腰曲背,雙腳用力,馱着我走。往往蹬上坡頂的一剎那,他立刻挺直腰板,坐正身子,仰起頭來,長舒一口氣,輕鬆地把腳放在踏板上,眺望前方,享受着拼搏后的喜悅。此時的他就像攻克了一座城堡的將軍,把勝利的力量灌注全身,滿懷希望的等待響起又一次衝鋒的號角。而我就在那一線一線的陽光中,在那一縷一縷的清風裡,偎着父親的後背,隨着車輪的轉動,遊目騁懷,望着一頁頁送入眼際的山野、村莊,感受着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偉岸的父愛。
此時的父親,在我眼裡,高高大大,腰板挺直,渾身散發著使不完的勁。一路行走,真如高歌猛進,不到一個上午,走完了百里行程。
這是我就讀初二時發生的一件事情,我眼睛近視,看書頭痛,醫生建議配戴近視眼鏡,不得已,要去百里之外市醫院,父親為了省下幾元的車費,決計騎自行車帶我走路。我沒有想到父親哪兒來的力量,一個上午,除行路之外,還辦妥了事情,配上了眼鏡。不知是第一次出遠門,還是父親身上有一種感召我的力量,我把這件事情深深地烙在記憶中,還有父親年輕的身影。
而這一次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還是父親有意製造的一個細節,它令我玩味很多年。
啟程回家,父親繞道而行,帶我到了一個爬滿火車軌的地方。密密麻麻,如蜘蛛網鋪開來,東西南北延伸到遠方的鐵軌看得我眼花繚亂,不辨東西,那時的我只是感到好奇,體味到的只是父親想讓我開開眼界,見識我未曾見到的。
可多少年過去,年輕的父親在站台上清晰的影子,愈來愈深的印在我腦海里。他提着自行車,跨過一條條鐵軌,領着我爬上一個平坦的平台,雙手握把,冥然兀立,長久的眺望着鐵軌延伸的遠方。他把車子支起來,像小孩一樣,俯下身子,伸手觸摸那磨得明光鋥亮的鐵軌,順着鐵軌,把目光漸放漸遠,良久凝視,似乎他的思緒順着鐵軌延伸的方向走出了我們的山村,走進了一個個都市,抬起頭,他似乎囁嚅了什麼,沒有清晰地說出來,只是怔怔的望着我,但我看到了他此時的眼神似乎滿含着期待。
許多年之後,我回到了這個地方,鐵軌依舊,而思緒萬千。那時的父親,來到山外花花綠綠的大市鎮,沒有帶我到公園,也沒有領着我逛商場,而是把我帶到通向東西南北千山萬水的一個站台,沒有亂花迷人的風景,也沒有饗人眼目的物品,瀰漫眼前的只是道道黑魆魆的鐵軌。父親好不容易有一次機會帶孩子走進城市,當他要讓孩子領略城市的模樣時,竟選擇了站台和鐵路,用意何在?思索中不斷地反顧定格在記憶里父親的那一幀——面對無邊延伸的路,凝望的眼神,囁嚅的舉目,他是在表露一種思想?一種想讓他孩子面對路而生頓悟的思想?
在我成長曆程中,父親始終灌輸一種簡單而又樸素的思想——走出大山,走進城市。父親此舉不就是抓住最恰當的對象——路,在向他期盼出人頭地的孩子婉曲的詮注這一思想嗎?父親的用心良苦也許就在此罷,時過今日,我真不敢說自己有沒有實現父親的祈願,但願我不斷的努力會讓他在九泉含笑。
父親沒有走入晚境就老病頹唐。長期勞累,咳嗽不停,可從未有過尋醫問葯之事,只是強撐病體。生活重壓也不能讓他停止勞作,只是企盼孩子們哪怕有一個出息了,讓他脫離田地勞作,好讓他有機會歇歇身子,而我們平庸的奮鬥沒能讓他等到那一天。
我成家立業,艱難度日,父親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他沒有想到盡全部力量供養子女,讀書出來,依舊像他為生活苦累而困擾。當一個人幾十年傾全力付出,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他的一顆心會被揉多碎,我怕敢想象。父親最後幾年,因思念想見到在外打拚的孩子們,而又怕見到他們,他知道孩子們在一窮二白的困境中掙扎會多苦多累,孩子們因苦難產生的痛苦在父親身上是加倍的,而面對孩子們的苦難,父親還會自怨自責。當孩子們在他的身邊不經意訴說柴米油鹽的困窘時,他憔悴的身形,無助的眼神顯露出他已經操碎的心還在為孩子們迷茫的生活而淌血痛苦。每當這個時候,他長時間佇立,眼睛失神,機械的舔着乾澀的嘴唇,喘着氣,不說一句話,連咳嗽也似乎停止了。
父親最後一次去我家,是在距父親離去時半年之前。秋收過後,天氣漸冷,妻子提出要父親來家為我們哄哄小孩,對於我們的要求父親從來不駁回。他還是騎自行車,而當我見到父親的時候,他竟然戴着口罩——父親從來不戴口罩的,說自己沒有力氣騎自行車了,一路推着,還差點沒有走來,僅僅二十里路,從吃完早飯出發,到下午兩點才到。他臉膛赤紅,聳着膀子喘着氣,走走咳咳,咳咳停停,他說他一路就這樣,還感到身子發軟。而我當時一味沉浸在我苦難自拔中,認為父親理所當然應該為我在困難時分憂出力,卻忽視了父親身體的不堪重負。那時我認為父親剛五十齣頭,一向不停勞作的身子並無大礙,這樣虛弱還是秋日田地收穫勞作的折磨,歇一個階段就會好起來。殊不知父親此時身體已是苦苦強撐,而我只顧及舔舐自己因苦難而滴血的傷口,不去顧及父親的身體。日後母親說起這件事,我才意識到那時自己對父親的忽視,給自己心靈造成多深的歉疚。其時父親已力不能撐,耕地手已扶不穩耕犁,在得到我捎來的口信后,他犯難了——去,他擔心自己體力不支,怕把自己擱在半道;不去,他怕我們的小孩沒人留在家中照看,被我們冷天寒地帶到單位受罪。但他還是在一個早晨起來,身體漸感舒服一點的情況下,走出了家門。可父親至始至終沒有說過這點,父親有苦有難都是往自己肚裡咽,他一向在孩子們面前表現得很剛強,從不說自己的苦痛,正因如此,他在病危時強撐着痛,掩飾着驚懼,表現得輕鬆,讓孩子們忘卻了他死亡的來臨,竟沒有一個在他臨終時留在身邊;再則父親苦了一生,他從來是留給我們堅強的微笑的,未曾向我們訴說過自己的一點苦痛,他永遠想到的是孩子們的快樂和幸福,做的是為孩子們分憂的事情,他不願因自己困難而給孩子們造成不快,他可以克服一切,為了孩子們。
父親在我的記憶里沒有留下發人深省、銘記深刻的話語,但在我人生道路上,不斷有父親身上勃發出的一股力量涓涓傳遞給我,鼓勵我追求,啟迪我奮進。隨時間的流逝,我慢慢品讀,越來越覺得那股力量其實就是一直陪我前行的父愛,父愛無語,卻如航行中的燈塔,給我照亮一生的路,指明一輩子活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