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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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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地的簫聲

  汪建中

  在這初秋的一個夜晚,我隱約聽到一縷洞簫聲,在遠處的山水間夢幻般地迴旋,如泣如述,盪人心旌。在這個夜晚,秋風凄迷,明月冷瘦,星辰寥落。此情此景,我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穿越時空,去仰望歷史深處那個偉岸的背影。

  ——題記

  一

  中國的文化史,有相當大一部分,是被音樂浸潤着的。這種浸潤,從宮廷到荒野,無所不及,以至於我們今天讀中國文化史,都能強烈地感受它的旋律與節奏。為了這種旋律和節奏,自古就有大量的文人墨客在那裡助陣,不是詩詞,就是歌賦。因此,隨便從哪個朝代讀起,都能夠讀到詩文與音樂的交相輝映。讀這樣的詩文,當然是愉快而過癮,因為有音樂在下面墊底,有旋律在後面幫襯。但是,在愉快之後,心頭就不免隱隱作痛,不禁使人聯想到眾多文人和音樂人凄切的命運。而他們的命運,就如寒夜的洞簫聲,空遠而凄迷,荒涼而孤寂。這時候,就想到一支幽婉的歌,那是弘一大師李叔同的傳世之作——《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在中國有許多民族樂器,真正讓我情有獨鐘的,還是洞簫了。在這樣的秋夜,如果用洞簫來演繹弘一大師的《送別》,該是最好不過了。那悵然若失的旋律,那空濛緲遠的節奏,那說不盡更道不完的離愁與別緒,從洞簫里緩緩流淌出來,柳煙一樣瀰漫在瘦月下的江邊,浸入心扉,系著靈魂,叫人慾哭無聲,欲嘆又還罷休,於是就只好頷首沉默,久久不願離去……因此,多少年了,一直把洞簫的聲音視為大徹大悟后的靈魂在低語。

  洞簫,在中國已經有七千多年的歷史了。有了這麼一個漫長得讓人暈眩的歷史,就感到,洞簫的聲音,應該這麼低回,應該這麼清遠,只有這樣的聲音,才能真正地穿透歷史,俘獲人心。只有這樣的聲音,才能陪襯黃河的九曲十八彎。也只有這樣的聲音,才能陪伴無數飄蕩在中國大地上的欲嘆還休的靈魂。

  無論怎樣聆聽,洞簫的聲音都是悲涼的,凄婉的,甚至有一種愴然出世,卻又在佛俗兩界的邊沿凄然盤亘的感覺。

  因此,就覺得這樣的聲音,是那些俯仰天地的文人在低吟,在泣訴。在漫長的歷史中,有太多的文人流落異鄉,他們頭頂着寥落的星辰,獨守着一彎瘦月,而圍裹着他們生命的,大都是命運之秋的瀟瀟落木。這樣的文人,我們隨便扳着指頭一數,就多得叫人吃驚。他們或許是窮途潦倒,或許是隱跡市井,或許是獨行於天涯。在這樣的時候,洞簫,就成了他們生命中怎麼也揮之不去的一節愁腸。

  可以想見,他們中有很多人報國無門,仕途無路,一腔的憂患與熱血,只能化作滿紙的狂草,一腔的牢騷。在命運多難的時候,洞簫,又成了他們仰天長嘯的喉嚨。

  但是,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眾多古代的文人,依然淚灑江河、聲慟山川,依然在蓄勢待發、整裝候命,渴望為腳下的土地付出自己畢生的才情。可是,他們大都又不願卑躬屈膝,不願乞求,不願在亂世中苟全一己的性命,他們寧可把一腔才情廢於荒野、爛於沼澤、埋於泥土,也不會為了點滴的榮辱而出賣自己高傲的靈魂。在這樣的孤傲中,洞簫,那竹節凸現的一管瘦竹,就成了他們人格與精神的象徵。

  因此,在流放之地,在貶居之處,在隱跡之所,夜闌更深時,他們獨自在月下飲酒,石上吹洞簫,面對着煙波浩淼的故國山河,把靈魂吹成飄然于山川大地間的綿綿音韻,甚至把自己的整個生命吹成一支啼血的洞簫。

  洞簫聲,是中國文人獨有的清遠而孤寂的心音。

  這心音,異常飄渺,但它撥動靈魂的力量,不亞於絕世的雪崩,千年的海嘯。

  二

  很多年了,一聽到洞簫聲,立即就會被它清遠而低回的旋律所捕獲,所牽引。尤其是在月色朦朧的江邊,舒緩而沉鬱的洞簫聲瀰漫在煙波浩淼的江面上,遠遠地靜心聆聽,那洞簫聲,像是在招魂,又像是在遠別,更多的時候就覺得,好像是在若有若無的禪道間排泄幽怨,傾述鬱悶。在如此的境界里,就不得不使人淡淡地傷感,幽幽地懷古。

  曆數歷代的文人墨客,最值得我落筆的,是弘一大師李叔同。

  屈原當然值得抒寫,但屈原的人格着實讓我懷疑,因為他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忠君,就是如何成為皇權下的奴才。在無望成為奴才時,他居然還痛不欲生,投江自盡,以死來加重成為奴才的聲音。辛棄疾也值得抒寫,可是他的一生又與屈原極其相似,一心想着的就是歸入到體制中去,在對皇權的依附中,實現自己的理想與抱負。而遭到體制一再地拋棄后,他就變得異常地悲憤,感到巨大的失落,於是,他便在無可奈何中把靈魂隱匿於幽寂。憑心而論,辛棄疾對自己靈魂的隱匿,是十分不心甘的,是非常不情願的。因為,後來朝廷拋給他一點點牙惠,他立即手舞足蹈,無比狂喜,一路快馬向朝廷趕去。屈原和辛棄疾,就人格上來看,他們都沒有把自己真正逼向自我,更沒有完成人的終極意義和使命。與他們二人相類似的,還有很多很多。這是中國文化人的悲哀。十年寒窗,求的不是探求學問,而是如何擠進體制中去,並在那裡獲得一官半職、幾塊銀子,然後成為馴服於朝廷的奴才和走狗。陶淵明算是“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了,但他的這種清高,依然是遭到體制排擠后的悲憤,絕不是他的本性。從大量事實來看,中國有很多文人一旦離開了體制或是被體制所拋棄,立即變得失魂落魄,猶如喪家之犬,在痛苦中醉生夢死,最後在無人知道的角落裡鬱鬱而終。在中國,一為文人,如果把人生的理想只是定位在對朝廷和體制的依附上,這就註定埋下了悲劇的種子,待時機一成熟,這顆種子馬上發芽,並迅速鋪展成文人們悲劇人生的蒼蒼荒野。

  與這樣一些文人相比,李叔同的人生就十分純粹。在他63年的人生歷程中,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去依附朝廷,從來就沒有要進入到體制中去的打算,他一生都浸泡在文學藝術、音樂繪畫和禪經佛學裡面。他的學生豐子愷說:“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十分像樣。”這就是李叔同一生的縮寫,沒有半個字涉及他人格的缺陷和進不進入到體制里去的行為。

  因此,我以為,李叔同才是純粹意義上的中國文人,更是一個純粹的人,儘管他已被世人忽略了很久。

  三

  一八八0年舊曆九月二十日,李叔同出生於天津一個富裕的家庭。他的父親,在清同治四年(一八六五)會試中進士,曾做官吏部。後來,他父親退出了皇權體制,在天津經營鹽業,成為一個很有文化修養與文人氣節的商人。李叔同才五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就去世了。他有異母兄弟三人,長兄早年夭折,次兄名叫文熙,又名桐岡,字敬甫,是天津一個很有名氣的中醫。在三兄弟中,李叔同排行第三,小字為三郎。

  李叔同在家鄉讀完私塾后,已經十八歲。在這一年,由他母親包辦,他結了婚。婚後,他與母親舉家遷往上海。

  在上海,李叔同結識了大量文化人,比如袁希濂、許幻園等。而這時的袁希濂和許幻園在城南草堂組織一個“城南文社”,眾人每月會課一次。李叔同結識了這些人,隨即加入了“城南文社”,並在那裡得到深造。在這期間,許幻園十分欣賞李叔同的才華,特地請他移居其城南草堂,並專門騰出一間房子叫他居住,而且,許幻園還親自為這間屋子題了“李廬”二字贈給他。在城南草堂這間“李廬”里,李叔同一面勤奮讀書,一面寫作出《李廬印譜》、《李廬詩鐘》、《二十自述詩》等著作。可惜的是,他的這些著作已經失傳,只為我們留下幾篇薄薄的序文,孤寂地躺在那裡。許幻園的夫人宋夢仙寫過一首詩來讚揚李叔同:“李也文名大似斗,等身著作膾人口。酒酣詩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從這詩中,不難看出李叔同的才華與性格,在他的眼裡,杜甫只是一個小朋友,而不是詩聖。年紀輕輕的李叔同沒有把杜甫放在眼裡,這當然不是他的狂妄自大,而是他看不起杜甫一心想擠進體制里去的人格。因此他在詩中這樣感嘆道:“誰道銷魂,儘是無憑據。離亭外,一帆風雨,只有人歸去。”

  在上海期間,李叔同與他同時代的文人們,經歷了許多風起雲湧的政治風波,諸如學生罷課、商業蕭條、企業停工之類。這時候的李叔同,作為一個體制外的人,深感民風不振、世風日下、國運渺茫,他因此深深地悲嘆道:“披髮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枝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來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凄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李叔同作為一個體制外的人,發出如此深沉的悲嘆,是沒有被一己的功利思想左右的,完全出於本能意義上的愛國。李叔同的愛國情懷,與屈原被體制拋棄時所吼出的《離騷》與《天問》相比,完全是兩條道上的聲音。誰高誰低,一眼就能看得分明。

  在這樣的狀態下,李叔同於一九O五年秋東渡日本,希望在那裡獲得藝術的陶冶與深造,豐滿自己的人生。到了日本后的第二年,他考入東京美術學校,學習西洋油畫,成為最先學習西洋繪畫的少數幾個中國人之一。他除了在東京學習西洋畫外,又在音樂學校學習鋼琴、作曲理論和研究新戲劇的演技。這期間,他與同學曾延年等人組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話劇團,名字叫做“春柳社”。

  在國內,“春柳社”共演出了兩次。第一次公演是在一九0七年的春節期間,淮北遭遇水災,為了賑濟災民,“春柳社”在賑災遊藝會公演法國小仲馬的名劇《巴黎茶花女遺事》。在該劇中,李叔同親自上陣,並飾演茶花女。這次演出,是中國人第一次演話劇,因此引起許多人的興趣。第二次是在同年的六月,演的是《黑奴籲天錄》。在這次演出中,李叔同依然是親自上陣,在劇中扮演美國貴婦愛美柳夫人。李叔同的演技,得到日本戲劇家土肥春曙和伊原青青園的高度評價。其實,李叔同等人演外國話劇,它的價值取向和文化意義不在演出本身,而是為壟斷中國舞台兩千多年的儒家文化敲響喪鐘,試圖讓國人的眼光與世界接軌,逃離儒外法里的吃人文化。

  一九一O年,在日本留學六年的李叔同,畢業后回國。在當時的時代,像李叔同這樣的留洋學子,回國后,許多人一門心思想着的是怎樣擠進體制里去,在那裡謀取一個位置,奪得一杯殘羹,但是,李叔同沒有這樣,他選擇了教師這個職業,選擇了一條清苦而寂寞的人生道路。在教師的崗位上,李叔同教授音樂和繪畫,其間他寫出了《近世歐洲文學之概觀》、《西洋樂器種類概況》、《石膏模型用法》等文章,系統介紹西方文藝。他教過的學生有很多,有作為的也不少,如後來成名的豐子愷的漫畫、劉質平的音樂,就是李叔同一手培養起來的。對於李叔同的學問與才華,豐子愷說:“李先生不但能作曲,能作歌,又能作畫、作文、吟詩、填詞、寫字、治金石、演劇,他對於藝術,差不多全般皆能”對於李叔同的為師,據他的好友夏丏尊先生說:“他做教師,有人格作背景,好比佛菩薩的有‘后光’。所以他從不威脅學生,而學生見他自生畏敬。從不嚴責學生,而學生自會用功。他是實行人格感化的一位大教育家。”針對這一點,豐子愷說:“自有學校以來,自有教師以來,未有盛於李先生者也。”對於他的日常生活,李叔同的學生回憶道:“穿一身布衣:灰色雲章布袍子,黑布馬褂,然而因他是美術家,衣服的形式很稱身,色彩很調和,所以雖然布衣草裳,還是風度翩然。”而著名教育家黃炎培在一九一四年五月到杭州師範參觀時,就這樣評價說:“其專修科的成績范視前兩江師範專修科為尤高。主其事者為吾友美術專家李君叔同也。”從這些評述中不難看出,李叔同不僅做人認真,做學問認真,就是當一個沒有多少社會地位可言的老師,他依然是非常認真的。他並沒有因為自身地位的卑下而得過且過,更沒有因為自己是體制外的人士而有什麼失落與悲憤。相反的是,他用手中的黑板刷子,一點一點地刷去屈原似的悲哀和辛棄疾似的憤怒。他用手中的教鞭,一次次向自己的學生指出新文化和新藝術的方向。在這樣的人生觀下,李叔同就徹底進入了文人的心靈世界,真正豐滿了自己的人格。因此,他就成為“實行人格感化的一位大教育家”了,成了一個人,而不是體制內的奴才。

  除了教書育人外,李叔同還做過報紙副刊的主編,其間又組織金石篆刻研究會,並出任“樂石社”的社長,與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研究金石篆刻。雖然李叔同的興趣與追求的東西有很多,但是,這一切都沒有離開文化,沒有離開他發自心靈深處的的自由和所愛。

  李叔同這一系列愛好和追求,是本能的,完全不像中國歷史上的大量文人,因為被體制拋棄了才轉向文學與藝術,而且,這些文人在文學藝術里,發出的又多半是忠君的思想,是窮途末路的奴才與走狗在哀惋地呻吟。在中國文化史在中,李叔同本能的文化追求,與那些人相比,就不知要高貴和偉大多少倍。

  四

  一九一八年舊曆七月十三日,李叔同結束了學校的教務工作,到虎跑定慧寺披剃出家,師從了悟和尚。他的正式名為演音,法號為弘一。

  其實,李叔同不出家,繼續當他的老師,做他的學問,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但是,他毅然放下了這一切,靜靜地皈依了佛門。李叔同的出家,在當時,震驚了整個文化藝術界,人們在發出驚訝的同時,深深地為他和他的才華惋惜。時至今日,依然有很多人對他的出家不理解,甚至有人認為他是瘋子。

  從一九一八到二00四年,在這漫長的八十餘年中,人們對於李叔同的出家,給予了各種各樣的猜測。有的說他不得志,有的說他受到打擊,有的說他性格孤僻,還有的說他仕途不濟,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前不久,我讀了國內一位著名理論家分析李叔同出家的原因后所得出的結論,大為吃驚。他的結論說:“一個人在個人奮鬥的鼎盛期突然收下風帆,或許更能體現他的生命的輝煌。”無可置疑的是,這位理論大家的結論實在是太幼稚了,他用當下歌迷們評論那些歌星的語言來評論弘一法師。如果是普通人這樣說說,還勉強可以理解,讓人不能接受的是,這樣的市井言論居然出於一個理論家的口中,而且說得那麼輕描淡寫。這樣的評論,是中國思想界莫大的恥辱。

  在眾多的分析和言論中,我比較傾向於豐子愷,他說:人“為什麼入學校?為了欲得教養。為什麼欲得教養?為了要做事業。為什麼要做事業?為了滿足你的人生慾望。再問下去,為什麼要滿足你的人生慾望?你想了一想,一時找不到根據,而難於答覆。你再想一想,就會感到疑惑與虛空。你三想的時候,也許會感到苦悶與悲哀。這時候你就要請教‘哲學’,和他的老兄‘宗教’。這時候你才相信真正的佛教高於一切。所以李先生的放棄教育與藝術而修佛法,好比出於幽谷,遷於喬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慶的。”

  豐子愷的分析與推論,應該說,已經具有相當的說服力了,但是,在我看來,他依然沒有看透徹。雖然他是李叔同的學生,在李叔同出家這個問題上,豐子愷這種字面上的推論,還是沒有觸及到本質。

  我以為,李叔同出家,是到佛法中去尋找自己。在幾十年的紅塵生涯中,他感到自己迷失得太多,活得越來越不是自己了。因此,他在《月夜》一詩中感嘆到:“聲相酬應,是孤雁寒砧並,想此時此際,幽人應獨醒,倚欄風冷。”正是渴望“幽人應獨醒”,他才四處尋找着這種“獨醒”。於是,他在他的詩歌、音樂和繪畫中苦苦尋找,但是,到頭來,他依然沒有找到,因此他再次在詩歌《月》中哀嘆:“瞰下界擾擾,塵欲迷中道。”在一再無望的尋找中,他對塵世失去了尋找的激情和夢想,就一步步走向了佛門。這樣的舉動,俗人們自然是不理解的。不理解倒也罷了,真正讓人悲哀的是,有無數人對於他的出家,大肆嘲諷。

  李叔同皈依佛門,只是為了去尋找自己而獲得的一種形式和載體,他的真正目的,是在佛法里看看李叔同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看看自己的人生軌跡究竟還有哪些地方需要修正,看看自己的人格到底還有哪些方面需要完善。他不是去學宗教,不是去搞迷信,也不是去弄哲學,更不是去避難,而是在《四分律》的經文中,一次次印證自己靈魂的真實性。因此,從一九二一年三月開始,他在溫州慶福寺閉關隱居,歷時四載,從事《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著作的寫作。在他的晚年,他又完成了《南山律在家備覽略篇》一書。這兩部著作的完成,不僅使他成為一代大法師,更重要的是,他的整個生命得到了回歸與升華。正如他在《清涼歌》一詩中所詠:“清水一渠,滌盪諸污穢。”

  兩千多年來,中國人嚴重缺乏的自我“滌盪諸污穢”的精神,我終於在李叔同先生這裡找到了。

  有人曾經這樣說:“凡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都羞於承認自己對文學、經濟、科技一無所知,卻會為自己對宗教信仰一竅不通而驕傲,再沒有一件事情比這個更讓我們感到困惑的了。”照此看來,李叔同出家,絕不是激流勇退,而是在人生的道路上更加精進,更深一層地逼近靈魂的真實。

  五

  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三日,距六十三歲的生日還有十天,就在這一天,李叔同走完了他的人生道路,圓寂於福建泉州不二祠溫陵養老院。在彌留之際,他給人間留下的最後話語,是這樣的:“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而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確,“華枝春滿,天心月圓”,這就是他做了一輩子人最終的禪悟,也是他一生不息的追求。現在,他實現了,可以安詳地閉上眼睛,去到另一個世界。

  在李叔同彌留的時候,他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字,是四個蒼勁的大字:“悲喜交集”。是的,悲喜交集,這是四個沉甸甸的字,它囊括了兩千多年的歷史風雲,更總結出了所有人的一生。在這個世界,沒有誰永遠在悲,也沒有誰永遠在喜,惟有悲喜交集才能走完或高貴或卑賤的一生。這四個字,我不知道李叔同思量了多久才得出,也許這是他看盡了天下人和事後的總結,又也許是他臨終前的猛然頓悟。

  據說,在他圓寂那天,天空中回蕩着洞簫的聲音,裊裊渺渺,似乎是繚繞在雲端,又似乎是迴旋于山水間。還據說,那洞簫吹奏的曲子,正是他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當然,這樣的“據說”是沒有依據的。但是,我寧可去相信,也不願抹去那淡淡傷感的旋律。因為我確信,李叔同的一生,就是一管竹節凸現的洞簫,他給我們留下的人格魅力和精神財富,就是飄然於大地間的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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