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瀟兒:
你好!請原諒我還這麼稱呼你。
那天我在深圳溽熱的天氣里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操家鄉口音的陌生女人的聲音,聊了好幾句我才想起是高中時的女班長。她邀請我參加同學聚會,我略一遲疑,電話里立刻傳來女班長的笑聲,她調笑我小肚雞腸,事情都過了十幾年了還耿耿於懷,還說她為了聯繫上我,已經找了我好些年了。在她不容推辭的盛情下,我答應屆時一定光臨。
說真的,我也很想見見分別已經十年的高中同學,很想在懷念純真的歲月中放鬆一下被生存張力綳得太緊的心弦。可一想到會見到你和他,儘管時過境遷,心中仍有一絲難以言狀的痛疽和尷尬。
你和他是高一時插班進來的。開學幾天後的一個下午,自習課上,一男一女兩個抬着課桌的學生被班主任領進教室,就在全班同學都抬起頭看你倆時,我注意到了走在前面瘦弱而又有一雙秀氣的大眼睛的你。
從此,我深深地陷入了你明如秋水的怯怯的眼波里,我的視線不再聽我的管束而隨着你的身影左右。只要哪一天你沒來上學,我便會失魂落魄地瞅着你的座位發一整天的呆;耳朵也有意無意搜索着關於你的消息。漸漸地,我知道了你住在本市唯一的一所高等學府里,知道了你是校長的千金。再漸漸地,知道了你的老家在南京,接着慢慢地明白了你為什麼總有一種林妹妹式的孤高自許和多愁善感。
我和他交成了好朋友,因着你的緣故。原以為你和他以前就是同學,後來才知道你們原本是不認識的。但他確實有吸引我的地方,比如他的豪爽和義氣,這點令在外漂泊多年的我至今難以忘懷,因此,我們的友誼一直保持着直到發生了那件事後,我與他劃地絕交。
與其說我是早戀,毋寧說我是暗戀更準確。我知道你一直喜歡他,即使和我在一起,你說得最多的也還是他。這讓本來不善言辭的我更加沉默寡言了,我開始莫名地傷感起來,開始一本接一本地讀起了瓊瑤的小說,並總把小說里美麗多情的女主人公當成是你,多想你的多情在現實中能分給我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
你不止一次地說過,你和他第一次見面的那天下午,你們抬着課桌上四樓教室,在一樓拐角處,他一個人抓起課桌甩下氣喘吁吁的你一口氣上到四樓。大概你這個江南女子是第一次見到西北漢子的孔武有力吧?你說班上再沒有你認識的同學,就覺得他比我們任何一個人更親切,所以你就更注意他一些。其實,你說這些的時候,我的心裡有多痛你知道嗎?你對他何止是注意?當你秋水般明亮的眸子每次都含情脈脈地注視着他進出教室的那一刻,當他在球場瘋玩、你在旁邊像一個小傻瓜一樣傻傻地看他的時候,當他原來學校的女生一封一封地給他寫信、你像他的專職郵遞員一樣每次從學校傳達室給他到教室里遞信的時候,你注意過我嗎?他可曾注意過你嗎?還記得高一那年清明節,學校組織學生集體去烈士陵園掃墓,要求每人扎一朵小白花戴在胸前。臨站隊點名時,他在教室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怪不得你也磨磨蹭蹭不肯下樓,原來你是在等同學們都走光了好給他給花。你怎麼就知道粗心的他會忘了扎花?你怎麼就提前做好一朵為他備着?他感謝因為你而沒挨老師的罵了嗎?沒有!從烈士陵園一出來,他就隨手摘掉了掛在胸前的小白花扔在路邊。我看到了你一直很欣慰的眼神突然間暗淡了下來,眼眶裡晃動着的淚花還是沒有被你忍住而悄悄滑落,那一刻,我猛然產生了一種想衝上去狠狠揍他一頓的衝動。然而,我只是落在散亂的隊伍後面,偷偷撿起了風中那朵你做的精巧的小白花,它一直被我珍藏至今。
我承認我有很多地方不如他,比如他的作文幾乎每次都被語文老師當作範文在全班朗讀,每期黑板報都由能寫會畫的他主辦,他是團支部書記兼文體委員。可他用情不專,他和班上幾個活躍的女生關係都好,這大概就是你怯怯的眼神消失后又長期被一種淡淡的憂鬱所代替的緣故吧?但他讓我徹底服氣,是在高二那年的元旦聯歡會上和散會之後。
我沒想到,一向粗獷耿介的他會在聯歡會上把口琴和笛子吹得那麼好聽,不光所有的女生,連大部分男生都大聲為他喝彩。散會後,已是深夜,你和幾個女生先走了。我推着自行車慢慢往回走,剛出校門,另一班的學生也散會陸續出來了,我聽見從我身旁經過的三個男生說你的名字,說你漂亮,要泡你。我的火一下子竄了上來,立刻沖他們罵了一句,他們轉身三言兩語就和我打了起來,很快我就被他們打倒在地。這時,不遠的他大喊一聲衝上來援救我。他在班上朋友多,一見他出手,好幾個和他要好的同學也衝上來迅速打跑了他們三個。事情沒有就此結束,元旦過後,他們在那天下午最後一節自習課上糾集了一幫人來我們班下戰書:星期天上午在學校對面的河壩決鬥。要求雙方不告訴家長和老師,男人的事男人自己解決。我害怕了,因為這事情是由我引起的,沒想到他卻在全班同學的一片愕然中霸氣地說要打就現在。挑戰者走後,我看到你因驚恐而顯得更大的眼睛里裝滿了對他的擔心和不解。
班上那名成績最差的同學先走了,是他的朋友。過了十幾分鐘,他和七八個平時要好的哥們也出了教室。鴉雀無聲的班上頓時沸騰起來,興奮的同學們紛紛議論到底出了什麼事?這時,你放下了以往的矜持向我走來,於是我生平第一次聽到了你焦急地對我說的話:“出什麼事了?你為什麼不管?你們是好朋友,你為什麼不勸他?”見我愣着,你既像求助又像命令:“還站着幹嘛啊?趕快去攔住他,這要出大事的!”我“嗯”了一聲,不由自主地跑出了教室。我追上他們時,他們每人手裡都有了“家當”。我知道是剛才先走的那同學拿的,那同學有一幫社會上的混混。我正不知道該如何出口勸他們,他卻說這沒我什麼事,要我回去。他說話時,班上男生都跟着出來了,大家群情激奮,說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幾個竟敢公然闖進我們班挑釁的混小子。三四十人的隊伍在他的帶領下,像出征的將士一樣威風凜凜浩浩蕩蕩,沒走多遠,女生也追上來聲援了,你是最後趕來的。也就是那次,全校師生都知道了你喜歡他。你完全喪失了平時的嫻靜淑雅和從不大聲說話的習慣,在所有人看來,你簡直就是他的女友,在言語苦勸無效的情況下,你不顧一切地抓住他提砍刀的右手不讓他走,但他還是推倒你大踏步地走了。我站在坐在地上無助地嚎啕大哭的你眼前時,你連看都沒看我一眼,爬起來又發瘋一樣地追他而去。
那次劍拔弩張的大規模械鬥被哭得梨花帶雨的你遲滯了,但也更激起了准男人們決心一戰成名的鬥志與豪情。就在他揮起砍刀沖向同樣拿着砍刀叫囂的對方時,學校十幾位老師幾乎同時趕到。最後的結果是,仗沒打起來,他卻成了頭號危險人物被勒令退學,但他始終沒提打架的起因是因為我。
他得知是你給老師告的密后,不再理你。他退還了不久前你給他寫盡相思之苦的日記本,任憑你怎麼託人捎話要見他,他都不再見你。自那以後,你們形同陌路。
那件事後,我知道你第一次答應和我在校園的樹林里單獨見面是有目的的,我忍受着你關心他的問話帶來的刺痛,在心跳中編造說他變壞了,開始抽煙喝酒,和一幫社會閑雜人員到處打架,還和他原來學校的一個女生好上了,又說他說你自作多情多管閑事,你當時聽得目瞪口呆。我又一次看到了你清純的眼波里閃爍着的晶瑩淚花,只可惜那讓人心顫的花朵不是為我而開。
那次約會之後,我們又單獨見過幾次面,我故意讓我們班的同學都知道,可我愚蠢地忘記了班上有好多他的朋友。當我知道我永遠走不進你的心房時,我恨自己的無能更恨自己的卑鄙,我終於在內疚和絕望中選擇了退出這場獨角戲。我找到他問他到底愛不愛你,喝斥他在全校師生都知道你愛他的時候他為什麼像個縮頭烏龜?不想他的火氣更大,我倆最終在他的“要愛你愛去”的吼聲中翻了臉。
高中畢業,你去北京上大學了。我和他都沒考上,賦閑了一段時間后,家裡讓我去日本做生意。出國前,我去北京看你,告訴了你那次打架的真實起因和他後來的一些真實情況,你祝福我一路順風。終於,我第一次看到了你美麗的大眼睛里為我流動的微笑。
當我在大阪日語專科學校里收到你寄來的第一封信時,激動地一夜都沒合眼。我知道了你費盡心思說服你的父親,為他弄到一張家鄉唯一的那所高等學府的委培錄取通知書,但他沒去,於是,你們已經徹底結束了。
接下來,我們越走越近,我經常乘飛機往返於大阪和北京之間,但即使在我們每次的熱吻之後,你從未對我說過“我愛你”。
四年後,我們從各自的學校畢業。為了你,我放棄了留在日本發展而回國,卻意外發現一位個頭矮小、戴着眼鏡的你的揚州同學早已成為你父母的乘龍快婿。
為什麼?在你面前,受傷的總是我?你說你需要時時刻刻的實實在在的呵護,那麼,我們幾年的感情去了哪裡?難道你把他的朋友——我,作了他的替身?
我實在無法給自己和家人一個交代,帶着滿身的傷痛孤身南下。後來,我也娶妻生子,再後來,你成了每個異鄉夜晚懸挂在我心頭的那一顆可望而不可及的織女星。如果這顆星在哪一晚沒有閃耀,那是我生活的陰霾暫時遮住了她的清輝。
思慮重重,我如約回到家鄉,參加了同學聚會,卻並未遭遇我想象的那種尷尬。已是國家幹部的他爽朗的笑聲讓我一下子回到了高中時代,你也一如我記憶中的美麗,我在你幸福的大眼睛里讀到了釋然,轉瞬之間,我突然明白了這世界里,的確有一種愛,為了天長地久而叫做放手。
那晚,我和他在同學陸續散去之後,去了全市最高檔的一家咖啡廳。我們聊了很多話,但主題只有一個,就是祝福你——我們班公認的林妹妹,永遠幸福!
這算是一封情書,但我不會發給你,它的收件人是:那段隨風而逝的美麗。
甄鑫
201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