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后海一見傾心。
暮秋的后海有些涼意,心卻暖和。蕩舟湖面,三個少年時代的朋友絮叨中年心事。友嚷嚷着讓我即興行文,說:“我是先識你的文,才識你的人。”本想開句玩笑問:“是否文如其人?"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做了二十多年知己,這樣問倒顯得生分。更何況,文字僅是業餘愛好,平日里那些信口塗鴉與所從事的職業、身分、責任、擔當如此格格不入。我甚至疑惑:興許正是這些不肯長大的文字延緩了成熟,阻礙了進步,亦未嘗可知。
笑談山靈水秀的家鄉,調皮如我們總愛躲過大人的視線,爬山戲水,踏青郊外,哭過、笑過,瘋過,無遮無攔。每個片段都那麼溫馨、珍貴。鄉音親切到肆無忌憚,引我到宋朝,邀易安同游藕花深處,今晚,我明明聽到誰在撫琴:"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這曲一彈就是二十四年,其間,友走南闖北,經風歷雨,都不忘報告行蹤。“收到你的信,形容不盡的心情,那時的我,風塵僕僕,那時的我,在城市間孤獨地往返。”友的這段回信,讓我着實感動了好一陣,友情的溫暖是可以轉化為能量的。近年,我遭遇事業困境,友發來一條短信:“內心的難受與煎熬隨時發給我。"這溫暖再次讓我淚流滿面,我們同悲一場雨、同喜一片綠,同為一道彩虹歡欣雀躍過,我們情同手足。
繁華熱鬧的后海被一池湖水寫得如此溫馨。走在岸上,讀懂了湖對喧囂的包容;行在水中,理解了岸對寧靜的支持。
這一湖煙波里,寫滿了岸的繁華與前衛,滿湖燈紅酒綠倒讓人有些“沉醉不知歸路”了。
再游后海,一定是應了納蘭之約。千古傷心詞人納蘭性德用三十一載人生寫就“人生若只如初見”植於兩棵白開夜合花下,靜候百年,等我們前去認領。
出生豪門的納蘭公子,偏偏奢望浪跡天涯的自由。身在相門,心向江湖,執着地要做江湖落落狂生,這與他相門翩翩公子的大好前程格格不入。於是,“多情自古原多病”。幸得妻盧氏體貼知音,然盧氏早逝,讓其哀嘆:“幽怨從前何處訴?”其實,他是有地方傾訴的,知己顧貞觀就是他最好的心理醫生。流落江湖的漢族文人顧貞觀比納蘭大十八歲,生活際遇、出生門第與天子近臣納蘭都不是同一階層,但相同的志趣愛好使兩人結緣,演繹了一場相見恨晚的生死友情。身份門第的差異招來不少閑言碎語,時人猜測顧貞觀是為圖錦繡前程有意攀附權貴,納蘭回復:“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納蘭認為自己就不是人間富貴花。
納蘭的重情厚義成就了這位千古傷心詞人。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愛情故事流傳千古,感動過多少痴男怨女。然,司馬相如移情別戀時,文君的決絕更讓人欽佩。且看文君決絕詞:“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納蘭以此勸諫朋友,擬一曲《花木蘭——擬古決絕詞諫友》:“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決絕,是一次缺席的因果嗎?
三百多年,這曲一瀉千里,從納蘭府流到后海湖,否則,淥水亭中談詩頌文的琴韻不會飄到這船上來。"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納蘭,你把淚都流成了湖泊嗎?這滿湖的惆悵,我的船如何載得動?划著划著,就沒了方向。
夫與妻,朋與友,君與臣。無論走過多少春夏秋冬,一旦“聞君有兩意”,就該“故來相決絕”,讓卑微的等待為尊嚴留出一席之地。
你來或不來,景就在那裡,只是游的人不同,心境就不同,景自然不同。
醉在後海,罪在不解。醒來,后海已走入記憶,與我隔了一個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