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房子空了,老人不在了,上升成為了星星,天上的星星多了一顆,地上的人少了一個,她不在屋檐下的雨簾后微笑着等我回來,不在繞村的小溪邊看着我撲彩蝶的倒影,不在爬滿各色喇叭花的籬笆前向我招手,不在冰冷的病榻上顫巍巍的探身凝視窗外的月光,不再拄着拐杖艱難的走到村口期盼在彌留之際能再見我一面,在有生之年能再愛我一次,她在高空某處,高處若有風,是否刺骨冰涼,高處若有雨,是否濕透衣裳,高處若冰冷,會否掛滿白霜,你隔着眾星和人寰,透過斑駁的樹影和掛破的蛛網看着我淚流滿眶,將寒星的微光溶化滲入流溢的淚眼,讓凍僵以後飽含在熱淚中溫暖徜徉。
我走進廢棄的窯洞,你早已不在裡面住了,我從裡面翻出了一盞年代久遠的煤油燈,陳舊的燈身早已膩滿油污,熏黑的燈罩早已布滿塵土,乾涸的燈芯早已脆若斷腸,燈油早已燃燒殆盡,摘下燈罩,去掉燈嘴,灌滿香油,吸飽燈芯,旁邊放着一癟盒火柴,火柴頭早已碎若煙灰,火柴桿也已發霉,火柴盒兩側已布滿划痕,你若死去有知,請將我手中的火柴點亮,我的雙手在顫抖,肩膀在聳動,摸黑將冒煙的火柴伸向燈捻,竟然冒出豆大的火星,漸變成火苗,最後竄出好高的火焰,昏黃微紅的火焰在跳躍,忽明忽暗的光暈在發散和縮小,變小時將我收容其中,變大時映照在牆上,藉著燈光,我看到一個磨損的燈蓋,用來蓋熄油燈,我把它扣在燈口上蓋嚴又挪開,燈就滅了又亮,像二十年前,你把燈擰亮了我又把它撥暗,你把燈繩剪短了我又把它拽長,你是否在天上看到閃爍的燈盞,走下凡來隔着雕花的窗閣和沾塵的窗紙看着我的影子,和小時候一樣,只是眼中流露悲傷。
我把油燈放在梳妝台上,照見蒙塵的銅鏡和木梳,還有一根彎簪,沒什麼首飾,打開抽屜,只有一個對襟的布扣,另一半扣鼻兒不知何處,沒什麼盤扣,打開櫃門,只有幾件粗布衣服,洗爛的,發白的,帶補丁的,沒什麼旗袍,我想趴在桌子上哭,桌子的一條腿折了,時隔多年,已變得破舊不堪,我按亮手機,看到桌腳處有一截斷戒,曾經戴在你手上的,可能是錫攪的銹銅,早就斷掉了,你用黑線將斷面纏在一起,戴了多年,你是被人販賣到我家的,沒什麼嫁妝,莫非就只有這個戒指,丟失后你找了很久,竟然在這裡,就讓它在那裡吧,就像我們從未找到你的心一樣,怨你長得太美麗,才會被拐走,十幾歲賣給了老頭,一輩子無兒無女,孤苦伶仃,怪你太天真,即使是親戚也不能相信啊,你就是被貪財的親戚賣掉,錢他一個人得到,用你換來了大煙,你早早守寡,受我老奶的氣,因為你比她還小卻是她后媽,忘了吧,我用臟手抹了一把臉,隱約看到鏡中的花臉,並且頭上頂着飄飛的蛛網,也許推開半掩的門時就扯破了搭建其間的絲網,又在黑暗中將它撞破,其上一隻雪蛾緊貼着我的頭髮,很適合卻已命喪。透過檀木鏤刻的屏風我看到你梳理着我的頭髮,在折頁后盤挽簪起,是幻覺,我的頭髮早就撓落滿地,無法再紮起,我只是在想,你和我們沒有血緣,你應該恨我們才對,為什麼對我們那麼好呢,這就是大愛無疆嗎,難道你不圖回報嗎,我慚愧的捂住臉,無奈淚從指縫流出。
我無意中被腳下的破板凳絆倒,只剩下一個架子和四條腿,中間被挖空了,你就是坐着這個中空的凳子解手的嗎,沒有人攙扶你嗎,我又看到硬板床上的破葦席,中間有一灘干透的血污,我知道你死於褥瘡,但從沒想到你受了這麼多苦,床頭的石枕還在,我不禁握緊拳頭,想起了你頭上的砸傷,再次緊皺眉頭,緊閉雙眼,我推倒石枕,下面竟然壓着一條綁着紅頭繩的麻花辮,是我的頭髮,我一直在找,以為早就賣了,沒想到你一直收着,無人知曉,你曾經緊攥它在你的前胸,曾經緊咬着它痛苦呻吟,多少次把它解開又編起,多少次系著蝴蝶結微笑,倘若它能片刻柔順,片刻溫存,見它如見我面,就讓它永遠停留在你懷中,那樣你就能天天為我梳頭了。
房頂上開始灑落微塵,我不得不離去了,我推開門,一扇門歪倒在地,這間房確實快要倒塌了,也許在我身後會變成廢墟,房間里的擺設原封不動的深埋地下,不許任何人觸及。總覺得在這亭廊樓閣的某處有人影晃動,也許是我看花了眼。下台階的時候,我扭了腳,不禁捂住胸口,心又開始疼了,你就是在這裡摔折了腿,年紀大了,長不住了,常年卧病在床才會得了褥瘡,最後感染,如果你不曾有這一劫,也許還能活在世上,等我掙了錢好好孝敬你,那時你身體多好啊,但如果是不存在的,只有天國,才是極樂,會有人真正愛你,你那麼溫柔那麼善良。
誰也不能永遠陪誰,沒緣分的人被他們自己拆散,真心相愛的人被死神分開,失去愛人的痛苦是短暫的,失去親人的創傷卻要用一生去補償,流星撕裂夜空,劃出傷痕,只要穿進那道裂痕,就是天國,好人死後都化作星星住在那裡,你是什麼星,也許是簪花星,用布滿老繭的手梳理着拖到地面的髮辮,出賣你的壞人,得到你的原諒,化作了落地銅鏡,手中的煙槍化作了發簪,終日服侍你,也許再過幾十年,我也會上去,我要當雕花星,終日雕刻金戒指給你戴,而現在,我只能用空洞的眼神伸進天空,極盡悲傷之後孤單入夢。
死去身後萬事空,留下生人空悲切,也許以後會遇到愛我的人,人人都是這樣長大,失去一個家后自己組成另一個家,失去一種愛后再去尋找另一種愛,一個臨時的搭夥計式的家,簽了契約的為了回報的愛人,多麼可笑,但現在人人都這樣過着,虛假的幸福着。想到這裡就寫不下去了,永恆的真愛,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