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在深圳最繁華的街道有人大打招牌名曰:家的味道。她是異鄉客,家總會莫名觸發她的思鄉情結。快速跑過去一看,訝然。一個個粉面俏女郎人手提一根冰棒,那架式像得了限量版的LV。一種異樣的感覺像大石壓上心頭,慌亂中擠過去迅速買了三根。
這冰棒像一枚故鄉的月一下把她牽到童年的那段光阻。
一個夏日的午後,太陽吐着火舌把蟬聲也領跑了,向地上冷不丁潑一盆水,即可看到水撲哧哧沸騰跳將起來。那時她三歲,看到很多比他大的孩子站在梧桐樹的濃陰下捧着冰棒小口小口地吸吮,有的還咬出清靈的脆響,她的唾液隨着這悅耳的伴奏艱難地一口口吞咽着。小心地走上前,生怯地問:“你們吃的是什麼啊,好吃嗎?”大孩子們遊戲正歡,難分難解。一個男孩說,讓你的媽媽替你買啊,光看着我們,真沒勁!
她的媽媽成天忙於生活,不是稻田就是菜地,她怎好意思明目張胆開口要。站在一邊看着別人輕吮細咬,像在欣賞一場精妙絕倫的電演,想象着那沁人心脾的涼爽與甜蜜的滋味正一絲絲穿腸入肚,踏踏實實滑入胃裡。入神處,嘴巴上下呷着節拍,迷戀與陶醉的程度不亞於吃者。
孩子們吃完后,隨手扔下作古的木棒與色彩斑斕的油紙,彩色的紙像一隻艷麗嬌媚的蝴蝶躍入草叢,美成了一幅動態攝魂的畫面。待孩子們走後,她非常疼惜地撿起草叢中較乾淨的冰棍紙,如懷揣着救星跑回家裡。
家裡沒有人,她躲入裡間房內床的背後最隱秘處,搬來一張小凳子,蜷縮成一團,用做大工程般的心力美美地舔着油紙,寸土不讓,是的,那張紙包裹着清香,還有幸福的味道。她在紙掀開的天地里拋劍擊馬,縱橫馳騁,網盡上面所有味道。
臉偎着紙,開成了一朵恣意奔放的雛菊,搖頭晃腦享受着這天賜美味。得意忘形時,媽媽不知什麼時候像一把斷刀直直地豎在她面前,什麼也沒說,狠命扯下她攥在手心不放的油紙,媽媽的嘴唇準確有力地貼上了她的小臉。她問,甜嗎?媽媽背過臉去說,真甜。
三歲的歷史被媽媽複述給六歲的她時,只覺得羞愧酸楚。別人耀武揚威吮吸冰棍的沉迷醉得她喉嚨難受,可是那輕浮的唾液一再阻止她向媽媽索要的衝動。
媽媽說:“不是不買,實在是一點營養也沒有,化了就是一口髒水。”或許吧,吃冰棒真的就是喝臭水溝里的齷齪泥。她狠狠地安慰自己不要去想那個遭天打雷霹的冰棒。
可是炎熱的夏天,喉嚨總不聽話,張口,嘴裡可冒出紅艷艷的火苗。實在忍受不了冰棒迷人的誘惑,求饒地跑到媽媽身旁,左轉右繞,一句話在口裡煉成丫鬟的口吻,細如雨絲的聲音問:“我可不可以不吃早飯,節約的錢幫我買一小根冰棒?”媽媽沒想到這小女子對冰棍這般痴情專註,心頭的震動颳起了颱風。
七月的一日正午,一位老大爺很識時務在她家門口來回大喊大叫:“冰棒,冰棒,好甜的冰棒嘍!”這聲音如急鼓出陣,步步為營刺痛着她的眼,刺激着她的胃。她閉上眼睛,恍然入夢,感覺自己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到老大爺的木箱中,抓起一根就跑,使勁地跑,跑到無人處……
大出意料的是,這次媽媽一下給她買了二根,很爺們很奢侈,她的小手凍成了紅蘋果,恨不得一口吞一個冰棒,臉上隨之吮出無數燦爛的花朵,一束束艷如紅霞。那刻,天真藍,風也綠。吃完,不忘跳腳拍手:“媽媽,明天,後天我不吃早餐……”
媽媽大義凜然慷慨陳詞:“明天我就去賣冰棍,讓你吃個夠!”
當天晚上,媽媽連夜裝訂出一個靈巧的小木箱,把父親在軍隊穿過的大衣裁了,給木箱裡外穿上了藍色棉襖,厚實的棉襖裡外層再加固一道白色塑料布。她把手伸進去,感覺進入到了光怪陸離的海底世界,地面都藍成了海。
第二天凌晨,媽媽拿着草帽背着木箱去鎮上進貨。鎮離家八里路程,媽媽當時膽小不敢騎自行車,所有路段全用腳丈量。
出售冰棍的小工廠像一個罐裝的巨型冰櫃,鼓風機在廠外呼啦啦演奏着震耳欲聾的音樂。室內一位壯碩青年正提着大桶往模具里一筆一畫傾倒已調製好的液體,動作麻利從容,倒完用香精、牛奶、糖攪和的液體,再把棍子一根根插入造型一致的模具里,關門冷卻。
獃獃地看着這一切,媽媽沒想到神奇的冰棒製作工藝這麼簡陋,女服務員把冷卻好的冰棒有序地幫媽媽碼好。友好地對她說,你要快點賣,不然像你這個箱四個小時后,保准全化成水。
媽媽盤算着如何在四個小時內賣完冰棒。她一刻不停地在路上奔跑,風催着她,快點,快點,不然全部融化。路旁參天的松樹唰唰向後倒退,急促的呼吸聲似鞭子在頭上猛烈抽打。
誰都知道正午最熱的時候,便是賣冰棍的最佳時機。媽媽為了節約時間,顧不上吃午飯。臨近村寨時,理了理被汗水澆透的頭髮,獃獃望着村口一隻熱趴的小狗,不知如何開口吆喝,回想起女兒三歲吃冰棍紙的可憐樣,她的聲音出奇大了起來,“冰棒,清涼解署的冰棍!又香又甜的冰棍喲!”聲音如利劍出鞘,熟稔得讓她吃驚。如何讓冰棍全部售空,對於貧窮落後的村寨,媽媽還是鎖緊了眉頭。
愁上眉頭,計上心頭,想起老大爺曾在自家門口吆喝的經驗,媽媽有主意了,遇上孩子眼珠死盯着她不動,糾纏父母不放手的就猛喊,不斷重複,加大力度,擴充聲勢,一招不行,再施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偷偷轉身,故作一去不回頭,孩子們見狀,多半立馬以哭喊威逼父母當機立斷。
雖然媽媽招數頻出,吆喝叫喊不斷,費了兩個多小時才賣出十幾根,全身開始蹭蹭翻汗,身上白色的襯衣可滴下雨來。人少時,媽媽取下草帽當搖扇,呼來絲絲涼風增加繼續作戰的能量。此處村子大勢已去,不宜久留,不得不再次踏破鐵鞋,再覓它村。
時間對於媽媽逝如流水,於她則是如坐針氈度日如年,午飯不吃留着媽媽回來的冰棍填空,心怒放且老化着。媽媽到家時已是下午二點多鐘,一進門,癱軟在地,木箱挎在肩上,沒丁點力氣取下來。媽媽微聲笑着說,收穫不錯,二角錢的冰棍賣四、五毛,賣掉一大半,留下一根給你,餘下十多根破的破,化的化,全送給了跟你一樣饞嘴的孩子們,還好,總算沒虧。
這一天下來,媽媽如急行軍走了三十多里的路,整張臉大變樣,曬得黢黑,本已消瘦的身子在這個夏日近乎乾枯。她心裡像扎了針,說,媽媽,其實我不愛吃這個,不衛生。媽媽說,沒事,多賺點錢,買更好的營養品給你吃。
第二天,一頂舊草帽,多了兩個干饅頭陪媽媽。媽媽說,今天再換一個村子去,可能會回來晚些。二小時過後,媽媽的冰棍還沒賣出一半,不巧天公不作美,電閃雷鳴,大雨如柱。還未到家門口,她就聽到接連不斷的高聲噴嚏,媽媽全身哆嗦,披頭散髮,活像個水鬼。她害怕地往媽媽懷裡躲,哭喪着臉:“媽媽,冰棒不好吃,沒味,我明天多吃些飯,長得高高的胖胖的。”媽媽的眼睛有些潮紅,眼中含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第三天,媽媽照樣很早就出發,舊草帽,兩個硬饅頭,白色上衣,身上多了一把黑色的雨傘。
當天下午三點多鐘,有大叔神色慌張,氣喘吁吁急來呈報,說媽媽躺在醫院急救,得趕快派人前往。奶奶的臉一下刷白,眼前發黑,搖搖欲墜,慌亂中像抓救命稻草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往外跑。她的心怦怦直跳,十萬火急找了一個三條腿的“麻木”,與奶奶坐了上去直奔醫院。一路上她心痛欲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突然眼淚開始往下涌,砸到地下,砸出一個大坑。
原來媽媽在前往水家村寨的路上,被瘋狂飛奔的一頭牯牛的尖角觸翻,似鉛球跌地。接着後面又來一頭牛,窮追不捨從她身上呼嘯而過。好算運氣好,沒過多久,挑着擔子走家串巷賣油條包子的老奶奶正好看到,趕緊撂了擔子,背起奄奄一息的媽媽向不遠處一位開着拖拉機的師傅求救。
由於情況緊急,老奶奶搜干賣油條所得外加拖拉機師傅身上的錢全部湊齊押上,醫院才同意馬上動手術。一個星期後昏迷不醒的媽媽,終於睜開了雙眼……
她不敢再往下想,眼中的淚水開始向外流動。
“老冰棒,又甜又香,家的味道嘍!”銷售人員縱情而溫馨的吆喝聲,一下把她送回現實。
異地謀生的她,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喜歡買無數根與冰棒模樣類似的雪糕,沙巴,紅綠燈雪條,脆皮等等,只要帶有木棍的冷飲似都貼着母親的愛,她只想親近。這親近如一個巨大的缺口,深化着她對年幼無知所犯錯誤的永不饒恕。
媽媽為了她,右腿粉碎性骨折,差點送命。老奶奶為了救媽媽,差點嚇得神經錯亂。
今日的三根冰棍,她要把它們分別送給媽媽,老奶奶與司機師傅。一千多公里的他們現在可好?可恨這距離不能如鵲橋一步到位讓她親自奉送。她只能看着冰棍一點一滴在這個夏天無聲地泣淚。此刻,晶瑩的水珠正如夏露刻不容緩泌入到她生命中的每一寸光陰。
路上行人如織,她的腳步像生了根一樣無法挪開,眼探遠方,故鄉含笑向她輕輕招手。清涼的冰棒味道烙着故鄉的腳印,從紅磚青瓦的小屋中幽幽飄來,那是家的味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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