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沈園一如滿懷愁緒的少女,淚眼盈盈,目送又一抹餘暉漸漸消失於天際。月上柳梢,如霜般潔白的月色再次灑向清亮的溪水,四月的春風和煦而輕柔,如夢般的夜色中,間或傳出一聲令人心悸的嘆息。
這聲在數百年前沈園濕潤的空氣中發出的嘆息,至今仍在園中樹林花叢間裊裊娜娜、纏纏綿綿的飄搖蕩漾。
作為母親,為什麼一定要拆散一對伉儷情深的夫妻呢?要知道,這一對夫妻中的丈夫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啊,作母親的難道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幸福嗎?後人從唐婉的家庭影響了陸遊的政治前途,兩人情意繾綣使陸遊失去了搏取功名的動力,以及唐婉不能生育等諸多方面對對陸遊母親的行為,作了種種原因方面的推測。
在一次次哀求無效后,作為身處那個綱常倫理大於天的時代的讀書人,陸遊只能去承受母親行為的結果,即便這是一個十分殘酷的結果!
人世間的最大痛苦莫過於此吧?難怪在分手數年之後,當陸遊與唐婉各自有了家庭而又意外相逢於沈園時,陸遊發出的一連串感嘆是“錯,錯,錯”!
是啊,當初相愛越深,如今相逢越苦,正所謂“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那場風花雪月的相戀,那種兩情相悅的真愛,當面對不能牽手的無奈時,從相逢的那一刻起,一切真的都錯了。
失去摯愛人的落寞,改嫁要面對的社會輿論壓力,使唐婉白天“怕人尋問,咽淚裝歡”,夜晚則獨忍清寒,苦挨漫漫長夜,縱有千般情絲,也無從落筆、無從傳遞。讀了陸遊的《釵頭鳳》,唐婉和了一首,從中不難讀出這位才女精神上的極度痛苦和抑鬱,她香消玉殞的年齡,應該不到30歲。
沈園意外相遇在陸遊心間激起的波瀾是如此澎湃,以致盪起的餘波,竟然起起伏伏了半個世紀。
題壁沈園《釵頭鳳》時,陸遊大約27歲。寫下“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這樣優美詩句的陸遊,時年已愈75歲,在塵世間的風霜銼鈍了自己的心與面容后,他心中的唐婉依舊翩若驚鴻般輕盈美好。 直到臨終的前一年,已是84歲高齡的陸遊還在《春遊》中感嘆,“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黃泉水冷,香骨浸寒,陸遊也許是想用自己的痴情,去溫暖久卧泉下的唐婉的那顆滿是凄涼的心。
在遇到人生坎坷時,有才華的文人善於將其鬱結於心的那份情感,揉碎了,綴上文字,再附着於高高低低、起伏跌宕的優美的旋律,盡情的傾泄出來。當個人情感的旋律與國家的興衰相合拍時,便會奏出人世間的黃鐘大鋁,即便只是個人情感的一種釋放,同樣也會撥動起後人的心弦,與之合拍共鳴。
讀《釵頭鳳》,可以感知一個時代人的命運,以及命運降臨時,生命個體的弱小與無奈。而陸遊以其半個世紀的執着,為這個古老土地上,因人與時代命運衝突而會常常重複演繹的故事,注入了無盡的凄婉與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