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間 瑣 語
艾 平
沿金牛洞府西側幽徑登上金牛山頂后,鳥瞰南麓石榴園,見葡萄架下那幾個編蒲團的村姑,已若星點隱約於林海碧波中了。“桃花源”里的情景不過如此吧!於是,一位戴斗笠、披蓑衣耕者的形象鮮活起來,最後定格成一行文字:隱士陶潛,詩伴名傳,一朝辭官,映影千年。山上的風忽緊忽弛,抑揚着樹尖的哨音;天壇上環立的乳白色十二生肖石雕,彷彿聚納了千載華人靈氣,呈出各自的妙姿;那象徵山脈厚重的金牛群雕騰蹄山端,在正午陽光里熠熠生輝,似欲凌空……
踱步山尖,納涼亭閣,北顧諸峰,心如波涌,驀地生出覽勝紫雲山書院念頭,遂與兒子達成默契,循人力車轍蹣跚於通往對過山樑的叢林之間。七月暑氣正盛,雨後的空氣里瀰漫濕熱和泥腥,啾啾夏蟲許是以歌來減輕稀氧的壓迫,而艱我呼吸的卻不止大山陰坡的沉鬱,還有彌望岔路時的困惑——倘若打道返回,兒子尚不沮喪;欲問山民涇渭,只有林莽喧嘩,山谷泛綠。山中多歧路,道通有人家,若不懊悔,惟踏坎坷而進,由是,自然與我一下子拉近了許多。
自然造化了人,對自然敬畏使人類節制自己。私慾伴征服而膨脹,盲目殺伐異類成為不可避免。獵人箭穿雌鹿飲血,或只為展示雄性的陽剛;打柴仔屠盡穴中豹嬰,或只為開心一刻;呦呦稚鹿尋母路上,老豹凶吼覓仇莊戶,招致的則是新一輪殺戮,於是,偶像形成於血的凝結,敬畏湮滅在刀斧的鏗鏘里。時至今日,人類的強悍終於磨鈍了禽獸的爪牙,單調的蟬鳴卻使山林呈出蕭煞之氣。可畏者不是颶風從淺山卷向深處,乃迴旋於人的心田,因為心靈的沙漠里綠洲難以為繼……
想此,我不禁訕笑自己無端發獃,這樣不是不用擔心遭遇猛獸了嗎?所慮者當是剪徑賊忽至,劫我身上錢包手機而去。若說身出綠林者寇也失公允,包公堂前四品帶刀護衛展昭就起於草莽,被大宋朝廷收編后賜“御貓”稱號,從此江湖上少了一位破綱紀的劍客,社會則多了一名手拿法繩的警察局長。所以,魯迅先生稱他雖受一群人役使,終可役使另一群人,也算得其所了。
高鳥出林者無數,但也有從水鄉投林子來的鳥。《水滸傳》里的阮氏三兄弟,正在八百里水泊打魚,禁不住晁蓋劫富濟貧忽悠,抄家活便搶了當朝巨貪蔡京的壽禮生辰綱,露餡后只得跟晁大哥亡命梁山大林子避風頭。待山寨做大剛過上稱心日子,不料晁天王撒手西去,新任一把手宋江想到政府過把官癮。搞定宋徽宗后,阮氏三雄成為御用獵手;等拔完了刺,鹿們逐沒了,阮氏活着的人只剩老末阮小七,得封七品芝麻官縣爺算是結賬。那知阮知縣謝恩剛過,喜神未定,又被朝廷找茬一擼到底,連個冷板凳也不給坐,急眼的難兄難弟們嚷着要找衙門相府皇帝老兒討公道,可看多了江湖上冷月秋風的阮七郎,竟連咳嗽都沒打一下,裹起積蓄銀兩一溜煙回到當年撐船的蘆葦盪,繼續吆喝漁歌。這是小說家之言,其實也是《水滸傳》作者施耐庵“願將一腔熱血賣給識貨者”而不得的悲情宣洩,他不過借阮七郎之漁火閃爍,映自己孤雁落影罷了。
沒得管的日子未必瀟洒,東晉陶潛耐不了官場潛規則,一甩烏紗帽走人,遁入深山老林當起新型農民,結果為田裡生出五斗穀子,白面書生手上磨出了老繭,還感嘆什麼羈鳥戀舊林,我看是強打精神撐門面罷了,不然後世人學他怎會囿於做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在宦海中打撲楞儘管升沉難料,南宋陸遊就機智多了。陸官人得志即圖策富民強兵雪國恥,打過長江北解放中原父老;失意仍不忘疾書抒懷,直到八十五歲臨終時還吟亢《示兒》歌,永不言棄。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陸夫子比李耳更懂哲學。老聃李耳揣着一肚子學問跑到秦州赤峪煉丹修道,把好端端一處風景攪得瘴雨蠻煙,斯人能可愛嗎?無容世雅量,偏想萬歲,行同兒戲罷了。李大師之所以撩人心動,那是他為世間痴男怨女指一條遁入空門之路,不致一遇挫折或跳崖或溺水,弄得玉碎香消愧對生命。要說出息還是他的徒孫們有手段,一不小心從丹灶里煉出火藥來,搞得乾坤顫悠,讓人瞠目由此帶來的變遷……
林海茫茫,入其中者困頓,出其里者憂煩,初涉世者驚於天籟異韻,諳於物候者不避紅塵。
到達紫雲山景區北山門時太陽已西斜,屈指行程,於林中穿梭約有一個時辰。購票入園,過二柏三石一孔橋到一家飯莊消解困憊。店主殷勤周到,謂我枉走許多山路,金牛山至此不足五里,抄近道只一個鐘點而已,且無須破費便可入園子。詫異之際,我忙點菜埋單示好店家,兒子這時告戒我說,如果大家都走旁門左道逃票,這裡靠工資吃飯的人就慘了。這確是棘手問題!我呢,一方面要教育下一代健康成長,另一方面逛山掏腰包實在不是本意,故而,邊閃爍其詞應承兒子當好納稅人,邊揶揄店家一定故地重遊。
在園子里休閑避暑很愜意。周遭槲林遍山坡,座前溪流汩汩淘淘;遠峰有紫氣彌散,近空隱約先哲絮語;望月亭上琴音裊裊,書院內一口老鍾餘韻猶在——最早打鐘人更令人咋舌,乃官居明朝太子少保、戶部尚書李敏。李敏從朝堂走向教堂,經歷了怎樣心路里程我們不得而知,可以肯定是他創辦書院那份執著與時代合拍。公元1468年,李敏因母喪回襄邑(今河南省襄縣)守孝三年,為不蹉跎歲月,擇紫雲山向嵎搭舍,讀書講學,傳播知識於故里,成化皇帝感其情致高蹈,賜名紫雲書院,並下詔擴建殿宇堂齋,形成建築群落。15年後李敏因病還鄉,邊在書院療養,邊與同仁講習程顥、程頤理學,上承帝王眷顧,下受黎民愛戴。而今斯人已去,留下一片瓦舍,一池墨香,一片竹林,一徑古道,一盞青燈,一卷詩書,匯入華夏星漢燦爛。
坐擁藤椅石桌,沐浴葉隙落風,觀竹間醉意,心感此處打理得這般諧和怡目,區區幾十元門票何足犯咕噥,坦蕩納勝景不亦樂乎?
飯菜上桌后,見旁邊那幾個落座的男女開口便要山珍野味,我不由聯想起十二生肖的命運來。龍為傳說中的尤物,或許壓根兒不存在,虛擬其形大凡為某種征祥吧,其餘11種動物形體都存活于山川陸地。然而,虎爪犬齒銳利敵不住饕餮者的舌鋒,蛇腥羊膻難掩貪婪者的鼻腔,鼠靈兔快逃不脫饞口流涎,牛耕馬馱感動不了吃嘴的腳夫,野豬山雞早已是砧板上肉,至於猴類落灶最值尋味,有人說吃猴子等於吃自己祖先。說歸說,等靈猴遭縛生生被錘擊取腦下酒時,眼神是那樣的冰冷無助。從果子狸體內提取出SARS病毒的餘悸,難道不足以驚顫擄殺和暴食者的神經?
不錯,即便人類消化掉地球上所有異類動物,依然可以打情罵俏戲說歷史,而沒有魚類湖水的死寂,缺失飛禽山林的空蕩,將是怎樣的蒼白失趣和危機四伏!我們能臆想龍的形貌,嫁接以牛頭鹿角蛇身雞爪,賦予靈動的魂魄,它的真實與人的祈願終是虛假的默契,正如我們複製的古代文化遺址招人青睞,卻不能焊接一段歷史與另一段歷史之間斷裂的鏈條。為了生活斑斕,我們還可以鳥獸為圖騰崇拜,即使它們滅絕成為符號,仍能憑圖片資料使其栩栩如生,要知道我們雕塑不了自己心潮流響。
敬畏是人情愫的河流,漣漪所至枯荒泛綠。我們敬畏上帝,上帝的語言成為福音;我們敬畏祖先,祖先於冥冥之中靈動。那麼,我們視田蛙為稼穡保護神,山雀是護林天使呢?敬畏不是山高仰止的盲目,也不是閬園流響的叩問,是開渠時驀見滴水穿石的心顫,是院子里的老樹,根之一須觸動了房基,伐木柴斷,遷之枯乾,留之人危,斷其一脈夠了。我們敬畏文化默移里的嬗變,大化里的顛覆,也不是納盡星漢源遠的求索,而是承傳照亮生命前路的火炬。幾千年來,國人崇尚儒學,因為它提倡自強不息;不擯棄老莊,緣於其清靜無為主旨與自然有融通之處;汲取墨子平等兼愛乳汁,是封建專制太長久;信仰馬列主義,更由於在窒息中得到呼吸;愛金錢沒有錯,但不能失落心中的崇高——沒有信仰的民族將喪失一切文明帶來的生機,缺乏活力的土地怎麼欣欣向榮?
人類與自然抵牾后的和解,使切割自然生態的耕具匠斧聲黯弱下來,但自然與人的和諧並非天人合一觀念的照搬,因為一味不征服自然有礙科學和人類的進步;對自然改造而又順應,調節而不破壞,是引領我們救贖人類茗苑飄香不絕之路上的一枚火把,在我們自己手裡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