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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帖學畫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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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年逾五十,早已心如止水,身若木石也。便想:半生勞累奔波,也無非是為了稻梁謀而已,那有什麼成就之感?吾二十餘歲便開始舞文弄墨,三十年匆匆而過,現在連頭髮都白了,卻至今沒有什麼名氣,更未因寫作而混個一官半職,惟心情怡悅,陶冶情操罷了。為謀生計,又從不惑之年進入法律維權隊伍,為老百姓仗義執言,排憂解難,成年累月忙於訴訟,出庭辯論。但也許是職業本性使然,說每一句話,必要切中要害,直插命門,換句話說是尖酸刻薄——尖銳得可以。朋友在一起,又每每喜藏否人物,譏諷鬥嘴,誰成想,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便往往於無形中傷了人的自尊,得罪了親友而不自知。

  我不知道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了,果真是犯了職業病嗎?就象警察,見誰就都象是犯罪分子;就象教師,把啥人都當成了學生,都要對其語重心長的哼哼教導一番。當然,作為一個法律工作者,我自信是稱職的,如寫上訪材料和翻案材料,必然刀筆犀利,句句見血,如武俠小說中的劍客一樣,使已逃脫了法網之惡人又入牢獄。為死刑犯辯護,大呼罪不至死,刀下留人,使垂死之人又獲新生。吾惡人乎?善人乎?一生剛直不阿,秉性忠厚,古道熱腸,最愛講的是義氣二字,最看重的是友情。可嘆的是,咱家一片誠心待人,恨不得將心都掏給朋友吃了,但卻壞在一張臭嘴上,想不到幾句笑談,一番戲謔之言,便使得朋友將自己的人生失敗,全歸結到了我對其總結似的評價上,致使多年老友反目成仇,形若路人。唉!罷了,罷了!本欲此身寄江湖,明朝束髮弄扁舟,作一漁翁去也!遺憾的是:何處才是歸宿,那兒又有凈土?更兼上有高堂老母悲白髮,須得我日夜伺侯;下有兩個兒子在外求學,須月月給寄生活費去。沒奈何,官司還得打下去,無非是混碗飯吃;文章仍然得寫,誰叫咱有這份愛好呢?僅管三輩子也趕不上賈平凹,但足可消胸中之塊壘耳。唯一的辦法,是將一張如豬八戒一樣的臭嘴縮回來,揣在懷裡,深居簡出,不交遊,不胡說罷了,看誰又耐得我何?

  時值隆冬,冷冽的老北風如富人家豢養的惡狗一樣,專門欺負那些無家可歸的窮人。咱好歹還有個家。星期天里,緊閉柴扉,且在書房裡燒一盆炭火、溫一壺老包穀酒,對着一本《月光之妖》,且吟且飲,也無疑是人生一大樂事。可火烤了,酒飲了,詩讀了,天仍長着呢,門外天空的一輪老太陽,如荷包蛋的蛋黃似的,又在天上不冷不熱的照着。一個人百無聊賴,便打開柴門,在院內那幾株幾乎快要凍僵的花木間亂轉,聽鳥兒在密如傘蓋般的水杉叢里啾啾而鳴,卻又看不到其形其影。便又走回屋裡,見滿廳書畫,獨無自己的一點墨跡,焉不遺憾乎?想吾友如明亮,徐峰者輩,初習畫時,亦皆引車賣漿者流,但如今在西安書院門開畫店,畫巨幅作品,竟以書畫為業,聲譽鵲起。一桿禿筆之下,山峰溝壑瀑布,歷歷如在眼前。萬里江山何等壯闊,卻盡在其數尺捲軸之中。其間日月行天,江河麗地,更兼江南煙雨瀰漫,一枝紅杏似欲燃。細觀之,亦無非無數線條,水墨暈染而已。吾千古文章尚能一揮而就,又安不能臨帖習畫,使我不得開心顏乎?

  我的一位上司曾評價我說:玉宇這人啥都好,就是有點狂妄!我喜歡別人說我狂妄。當年辛棄疾還老夫聊發少年狂呢。更何況我的狂,亦不過是想當個書畫家而已。這想法多好!一不犯法,二不反黨反社會主義,吾又何樂而不為乎?這麼一想,胸中便勃勃然而有了畫意,有了書寫欲也!幸喜家中早備有筆墨紙硯。(說句悄悄話:這是專為那些名人來家作客時趁機索要書畫作品而準備的。對名家書畫作品的愛好,咱一不是巢父許由那樣的世外高人,二更不能免俗。)遂在飯桌上覆一張氈,然後鋪紙傾墨,再備上一盅清水,且寫一首唐詩去,且畫一幅墨竹圖。且作書必用唐詩人李白之詩,作畫必仿鄭板橋之韻味。然,上好的白宣浪費了十幾張,壹得閣墨汁倒空了兩瓶,所練書法,無非程氏鋼筆字體;所習畫作,墨竹竟如兒臂般肥胖,枝葉無疏無密,散如一天黑豆,全無鄭老瘦骨嶙峋之氣。罷罷罷!看來自己根本不是這塊料,趁早收手罷了。但沮喪之餘,又竊想:人家王羲之米沛有墨池筆冢,你才寫了幾了張爛紙,就想一蹴而就,豈不笑掉人的大牙?看來,若想臨帖習畫,還得從基本工練起,得作長遠打算之計,切切不可急躁。於是乎,我便遇雨雪天氣或辦案空閑時間,便躲在老家擁山廬里,一個人一杯茶,一盒煙,悄悄的臨起楊凝式的《韭花帖》,王羲之的《蘭亭序》,以及宋微宗的瘦全體,啟功的字來……等等,等等,作畫呢?亦不求速成,先從《芥子園畫譜》的枯木竹石練起,又購得楊州八怪畫冊,以及長安畫派的石魯、趙望雲、何海霞、方濟眾等人的畫冊,雖苦於沒有人家的筆墨技法,但翻看名人畫冊,則無疑於品茗讀詩,樂而忘倦也。

  最神奇的則是,習書臨畫當兒,俗累全消,一顆浮躁煩亂的心兒,便漸漸的沉穩下來,安妥下來,舒展開來,也漸漸的對自己筆下的所謂書畫作品,有了一些信心。且竊喜而妄言:將相王侯寧有種手?難道書畫家不是人當的?齊白石是個木匠,都能成一代名家,想我老程好歹還是一位三流作家,半路出家難道就沒成就?一日閑讀馮驥才的散文,對其能當作家又當畫家的才能心嚮往久矣。讀到《水墨文字》那篇,初讀之下,如遇故友,再讀之下,如遇良師;三讀之下,如頭上突然被人潑了一盆涼水,頓然而悟:原來自己對作畫的認識如此膚淺,原來自己還遠遠未達到創作的狀態。原來,“繪畫是借用最自然的事物來表達最為人的內涵”。原來,“純畫家的作畫對象是他人;文人(也就是寫作人)作畫對象主要是自己。寫作人作畫首先是一種自言自語;自我陶醉和自我感動。”原來,臨帖作畫,不獨技法重要,還得有一顆敏感的藝術家的心靈,唯浸淫日久,方能感悟,此正所謂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的禪之境界也。由是觀之,臨帖作畫,實在是在煉心呀!是在逐步漸進的安放你那顆漂泊的靈魂啊!

  難道不是這樣嗎?亦因此,我的書法雖然潦草丑鄙,不成格局,又無章法,難登大雅之堂,可我自己很喜歡,這就夠了。我的國畫雖然山不象山,水不象水,但意境廖廓高遠,我亦毫不羞慚。我臨帖作畫,一不為賣錢二不為成名,只求心情愉悅,有又何不可?因為,我已深深的明白:吾不是為臨帖習畫而臨帖習畫,吾是在養我的浩然之氣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