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見到窩窩頭,總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好像久別重逢的親人那樣親切,又像朝夕相處的愛人那樣溫存。從三、四歲記事開始,一直到十八歲上大學,在我全部的記憶里,最深刻、最閃光、最持久的內容,就是窩窩。一年365天里就有364天,一天三頓飯就有四次進食窩窩,吃得很香很甜,簡直就是狼吞虎咽。所以,無論在何時何地,無論在什麼場合,無論在任何情景下,我只要看到窩窩頭,不管是什麼形狀,不管是怎樣大小,不管是用什麼麵粉做成的,都能瞬間把我帶到屬於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我出生在1959年9月的魯西南大平原。那是一個貧窮得不能再貧窮的地方,是一個飢餓肆虜的年月。聽老人說附近幾個村莊里,孩子沒有了上學玩耍的氣力,大人沒有了下地勞作的力氣,坐在門檻上,蹲在牆根下,骨瘦如柴,全身軟軟得像棉花,眼睛垂垂得像鈴鐺,臉上又黃又黑,像等死的肝癌病人,慢慢地大半去了那個不用吃飯的世界里。
那年我們村裡沒有餓死人。母親說是村支書明白,沒有全聽別人的話,領着全村老小把去年秋天的地瓜收了回來,晒成了瓜干,做成了窩窩,每人每天分給兩個窩窩,才熬過了那個鬼門關;父親說是村長有經驗,在去年收了地瓜后種上了滿坡的胡蘿蔔,儲在地窖里,才度過了那個和死神打架的檻。不管咋着,二老說的是一個人,是一件事。
到我記事時,景況有了好轉,村裡人都能吃上了地瓜窩窩。剛記事的孩子就對兩件事情感到幸福和甜蜜,一是吃飯,二是玩耍。那時不知道別的東西好吃,能吃飽地瓜面窩窩,有時還可以就着塊咸蘿蔔,喝着地瓜麵糊塗就非常滿足了。隨着年齡的增大,我發現自己有了愛好,比任何玩耍項目都有興趣,這就是看母親做窩窩。
母親是個做事很利落的人,蒸地瓜窩窩,餷地瓜糊塗是她的拿手活。地瓜面是灰白色的,母親用面瓢把面挖在大瓷盆里,然後加入一定量的溫水,拌勻後用手揣揉,裡面還要放些火鹼。母親揣面很有力量,不一會就好了。然後就是做窩窩,揪一塊面放在左手裡,先用右手的中指和無名指在麵糰的中央摁出窩來,繼續摁下去,窩越來越大,一眨眼工夫一個窩窩就做成了,象變魔術一樣,不一會一大鍋窩窩就做好了。小時候經常看母親做窩窩,比在戲院子里看魔術師的精彩表演還開心。窩窩做好后,母親用厚厚的木製鍋蓋蓋上八窨大鍋,然後就燒火,我為了取悅母親,幫着抱柴火,由於年齡小,時常幫倒忙,惹得母親不高興。一刻功夫鍋裡邊向外冒出很大的蒸汽,母親說聲好了,停下火就去忙別的家務,那時家中人多,爺爺、奶奶、父親、母親、我,還有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母親總有干不完的活。不一會,在我和弟弟妹妹的一再催促下,母親不得不放下手裡的活去廚房掀鍋。
掀鍋對我和弟弟妹妹來說,是一個令人興奮的時刻。大木鍋蓋掀開后,鍋里的蒸氣象天上濃濃的白雲滾滾而上,蒸氣散去后,窩窩清晰可見,又大又亮,整整齊齊,母親把它拾到筐里,滿滿一大筐,象小山一樣,我和弟、妹看着直流口水,母親見孩子們餓了,趕忙每人分一個。我每次拿到窩窩,都要看一番再吃,也顧不上弟弟妹妹。窩窩拿在手裡,象橡皮做的,稍一捏就扁,鬆開手馬上就恢復原狀,顏色灰里透些紅,半透明狀態,吃到嘴裡要用力才行,很筋硬,嚼起來有苦苦的甜味,當時覺着真好吃。
感覺地瓜窩窩最好吃的時候還是高中階段。記得是十六、七歲,是身體發育最快的年齡,飯量很大,一頓要吃十多個,一斤多乾麵的。那時住校,開學時把一個學期的地瓜干拉去,換成飯票。學校離家三里路,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家主要任務是帶地瓜窩窩,以備晚上自習后吃,所以每周給我做窩窩也就成了母親的一項重活,每次一大布袋,需要兩大鍋。回到學校,把帶來的窩窩分成小袋,掛在宿舍牆的釘子上。那時“文革”還沒結束,學校里不抓學習,多數同學都不學,可我喜歡學習,每天晚上都學到很晚,寒冷的冬天也是如此,回到宿舍后肚子餓得咕咕叫,就從牆上摸着黑拿個窩窩吃。我怕影響同學睡覺,就到室外操場上吃,反正屋裡屋外一個溫度。我看看月亮冰冷冰冷的,聽聽周圍死靜死靜的,只有肚子的叫聲和我吃窩窩的聲音,感覺很凄涼。咬一口窩窩嚼起來咯吱咯吱的,因為裡邊有很多冰冰碴,可是吃起來非常香甜,勝過現在的任何點心。窩窩拿在手裡象個冰蛋子,冰得手又痛又麻,不斷地這手倒那手。當時一想起家裡父母和弟弟妹妹連這樣的冰窩窩也吃不飽,心裡就特別難受,眼淚從臉上滾落下來,象冰冰碴溶化的水,涼涼的流進了心裡。
吃地瓜窩窩身體長得很快。可是只長個子和體重,就是不長力氣,高中兩年,長了二十公分高,增了三十多斤體重,儼然成了一個魁梧的成年男子,可力氣不足,一有體育課就發愁,所以參加工作后就特別體諒中國足球隊,吃地瓜喝糊塗長大的咋能和吃牛肉喝牛奶長大的一樣拼呢?後來才知道地瓜的營養不全面,主要含澱粉,蛋白質含量很低。
其實,窩窩有很多種。那時地瓜面的佔主,還有小米麵的、玉米面的、摻了黃豆的雜麵的;有摻野菜的、摻樹葉的、摻鮮地瓜葉的,等等。我們家一直吃地瓜面的,是因為地瓜便宜,一斤玉米可換五斤地瓜干,一斤大豆可換十幾斤,小麥換得更多。就這樣每年還要缺幾個月吃的。每到春荒時,父親母親到處找親戚朋友借錢借糧,拿借來的錢再到幾十里以外的另一個縣去買地瓜干,那裡的瓜干每斤便宜一分錢。拉着地排車,來回步行百里,我從十來歲就跟父親拉地瓜干,一直到上大學,年年如此。由於家中缺吃的,父母常把僅有的窩窩省給我和弟弟妹妹吃,自己忍着,還要下地乾重體力活,讓人非常心疼。每每想起這些,心中就十分酸楚,淚珠子在眼眶裡打轉轉。就是這麼艱苦,二老從沒間斷過我們的學習。他們認準了一個理,吃不飽穿不暖,不怨天不怨地,就怨自己沒文化,砸鍋賣鐵也要讓孩子上學。
七七年恢復高考,二老的眼睛亮了起來。就象六月的連陰天突然出來了太陽。那年我已經高中畢業在家幹了一年的農活,一年中父母操碎了心,想了很多辦法,遠近的親戚鄰居凡是在城裡工作的,都找過了,求過了,甚至是哀求,其實就想當一名臨時工,當時城裡日子也不好過,就業很難,結果無濟於事。到了下半年,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父親異常的興奮,把我送到縣城裡複習功課。鄰居二叔在縣城一家小學任校長,二叔的長子長我一歲,也在複習應考,於是我倆就白天一起學習,晚上一個被窩睡覺,複習了一個月,一起參加高考,可惜他落榜了,記得我很難過。當時吃飯成了問題,那時都不寬餘,二叔每月二十幾元的工資,要養一家老小。所以我只好從家帶飯,放在老師鍋里熱熱再吃。帶的飯當然還是地瓜窩窩,有的老師給我開玩笑,說我的窩窩都把他的饅頭串成地瓜味了。
父親為了不耽誤我學習,就把窩窩送到學校里。兩、三天一趟,每次重重的一大袋。縣城到我家十二華里,六十多歲的父親步行要一個半小時,來回三個小時,正值三九嚴寒,非常辛苦。可父親倒覺得很幸福,每次來了總是慈祥地看着我笑,搓一搓凍僵的手,擦一擦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然後把窩窩袋子親手遞到我手上。父親知道我是個愛學的孩子,從不催我學習,倒是反覆囑咐不要學得太晚,要注意身體。我接過窩窩袋子,知道它的分量,也就不說什麼。我仔細看看父親,他很瘦很瘦,臉上爬滿了深深的皺紋,個子接近一米八,體重不足一百斤,腰板挺的很直,象一個硬是挺着的麻桿,走起路來風一刮就有倒的危險,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能讓父親承受起這麼重的窩窩袋,其實我心裡非常清楚。
父親送來的窩窩,象一針針興奮劑,給了我勇氣和力量。所以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第一想到的是父親送來的窩窩和送窩窩的父親,當然還有做窩窩的母親。以後的多年裡母親做窩窩和父親送窩窩的情景經常出現在我的夢裡,每次夢醒時分心裡總是酸酸的,總要靜靜地流一會眼淚才好受些。父親去世時,我在外地出差,沒能見上一面,所以一直感覺父親還活着,十多年了經常夢到他老人家,夢裡就好象回到了過去的平凡生活,一起干農活,一起吃地瓜窩窩,喝地瓜糊塗,後來才明白父親一直活在我心裡。
上大學以後,很少再吃到純地瓜面的窩窩。回老家時有時讓母親做幾個嘗嘗,但一直找不到過去的味道,要麼怨地瓜施了化肥,變了品質,要麼就認為母親年事已高,做窩窩的技術水平下降了,反正吃不出原來的味道,又苦又澀,在嗓子眼裡打轉,就是咽不下去,好象成了天底下最難吃的食品。母親看着我吃窩窩為難的樣子,並沒有生氣,輕輕地說,地瓜窩窩本來就這樣,不是窩窩的味道變了,而是現在好吃的東西多了,肚子不挨餓了。不管怎樣,我對窩窩的感情絲毫沒有改變,隨着歲月的流失反而越來越深,越來越思念和父親、母親、弟弟、妹妹一起吃窩窩的日子。儘管它在當今食物中算不上上品,但是它畢竟養活了一代甚至幾代對社會有用的人。
難怪清代翰林魏希徽晚年回家開窩窩店,並作賦讚頌窩窩呢!此翁是我老家鄆城的一位歷史名人,出身貧苦,幼年喪父,靠知書達理的母親撫養成人。他勤奮好學,十多歲就能賦詩作文,二十歲鄉試奪魁,三十歲金榜提名,康熙大帝親點二甲第一,授翰林院庶吉士,后成為皇室東宮日講官,專門教授皇太子。他在朝三十年,六十歲告老還鄉,在縣城開了一家飯鋪,專賣窩窩,價格很低,意在救濟窮苦百姓。這個時期,寫下了《窩窩賦》,感情豐富,膾炙人口。照此抄寫下來,與讀者朋友一起品味,去體會一下當初和現在的貧民生活。
“美哉窩窩兮,本天地之所產,由人力之所造,列五穀之班次,毓二氣之精奧。田舍翁之常食,窮秀才之佳肴,與豆腐為同侶,共蒜醬而逍遙。米粥不如其實際,糊塗不如其堅牢,嗤包皮為假飾,與鍋餅為同胞。類饃饃而無底,比燒餅而差高,相其形似將軍之帽,觀其色賽狀元之袍。里二而外八兮,縴手成就,表實而中空兮,柔指均調。味當耐久,有終日之飽;每飯不離,無須臾之拋,富豪視爾為粗糟,吾輩看爾為舊交。孔子有之不必束水,顏回逢之何用簞瓢,於陵無爾三日不食,首陽無爾餓食菜苗。寒冬雪夜勝似羊羔美酒,價廉工省不用椒姜作料。但得與爾同味,願與終身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