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小米
上小學時就聽母親說過,江東小溪浪河那塊兒的小米子好吃,撈的飯暄乎、肉頭,比咱達里巴的小米子強多了。那時就想,要是能上江東吃上一碗小溪浪河的小米飯,再拌上點碓好的土豆茄子醬,就真如民謠說的“土豆燉茄子,撐死老爺子”了。那時是上世紀的六十年代,老家的鄉親就是過年了也沒有大米吃,白面那時也很少,因此都把小米子當成了細糧。
那時在松花江西岸的郭爾羅斯草原上,達里巴一帶的鹽鹼地還種有一些穀子。記得主要是白砂谷和“大頭晃”,谷稈稞中間長有一些谷莠子、水稗草等,在穀粒正要灌漿時,我和母親曾多次到谷地鉸過餵雞的草籽。白砂谷稈稞細,也就二尺多高,穗兒也就一豁豁長,碾成米做出的飯又白又散摟,沒有多少飯味。“大頭晃”這種穀子稈稞要粗一些,個兒有一米多高,穗兒垂下來像個小棒槌。上初中時,我常用“大頭晃”的谷碼兒做鐵鋏子上支夾棍銷銷的誘耳,或是去野外的雪中空地打雪雀,或是在自家小園的谷圪弄堆里打“老家賊”;有時,也把整條谷穗兒放在樹上的滾籠或者拍籠里,再放進去一個雀誘子用來捕獲酥雀和黃雀。“大頭晃”碾成米做出的小米飯焦黃,美中不足是吃着有點“柴”——這可能與達里巴的土質有關,不如江東扶余的黑土地肥沃。
俗語說,櫻桃好吃樹難栽。同樣,小米飯好吃,可薅穀子、割穀子的活兒也很難干。由於穀子產量低,恃候起來費事,因此每個生產隊種的都不是很多。薅穀子這活兒是在穀苗一寸多高進行的,要把苗眼的草薅凈,苗與苗一指來寬,不能太密也不能太稀。這活得蹲着或是坐着一點一點往前磨,實在不是大老爺們乾的。割穀子這活兒廢刀口,要是一天不磨上幾回,就是好老爺們幾個來回也得累叭稀了。
說個薅穀子的笑話兒。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農村實行土地承包之初,都春耕進入尾聲了,趙光腚家分的地還在達里巴屯東面的公路旁撂荒着。村上幫貧扶弱動員黨員及時給他種上了穀子,沒想到他竟懶到連家裡的地都不願恃候,不久草就比穀苗高了。一天上面要來檢查苗情,村書記又動員起黨員幫他薅穀子,可黨員們說擰肯花錢僱人也不薅那破玩藝了。他聽說後主動找上書記,說要僱人的話就讓他們雇我吧。這趙光腚不光懶,還又讒又窮又好偷。屯裡鬧雞瘟死了不少雞,不少人家不敢吃扔在了糞坑裡,他家不嫌棄揀回來就烀上,有一段時間他家天天過年。那時生產隊分了點兒黃豆,很多人家都留着做大醬或是生點黃豆芽吃,就是來客人了也就換個三塊五塊豆腐,可他家一次就換回一飯盆,造幾次那點黃豆就沒了。沒了咋辦?偷唄。最有趣的是有一年鄰居朱家的小白豬丟了,找到他家時發現黑暗的屋子裡有個小花豬。朱家的人咋看咋像自己家的豬,於是用手一摸,造了一手鍋底下的灰。趙光腚還想再堅持,沒想到朱家人把小豬趕到了屋外,“小花豬”竟撒開腿兒跑回了朱家。
再說割穀子。有一年達里巴中學支農,是去十六隊和社員一起割穀子。我們每人包四根壠往前推,沒想到生產隊打頭的張大楞竟沒能把我甩下,這讓社員們大惑不解:他咋能割這麼快呢?原來是父親教我一招:就是打繞時左手手心向上,讓姆指和食指張開的豁口去攥住谷穗下面,一擰勁兒來個翻腕兒,手背向上了,這時用刀貼地一割,再用拿刀背把割下的稈稞均分成兩下摁在地壠溝兒,這谷繞子就打成了。用這種方法打穀草繞子,要比割下穀子后再打得快個幾秒鐘。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達里巴屯種子站引進了新的谷種,說是“唐朝穀子”。這種穀子稈稞和白砂谷高矮差不多,穗又細又長,大多都在一尺左右。這種穀子碾成的小米白得接近大米,撈出的飯泛着油光。不久,達里巴屯的大部分土地都陸續開發成水田,就是少之又少的旱田也幾乎不種穀子了。遺憾的是這種穀子只是在達里巴屯曇花一現,就又回到“唐朝”了。最近我才得知,這種“白小米”最早產自松花江上游永吉縣烏拉街一帶,在清朝時是貢米。相傳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康熙帝來到打牲烏拉,移駐吉林的寧古塔將軍巴海把一個“神罐”奉獻皇上。皇上打開一看,裡面是一下穀子,再仔細端詳,見罐上刻有“唐開元豐谷”的草字,就說唐王念你戍邊勞苦功高,送一罐金谷,一籽耕耘,萬粟歸倉,何愁邊塞無糧。從此分給烏拉駐防的八旗兵,讓他們開荒試種。因打牲烏拉土質肥沃,穀子長的好,米粒又大又圓,吃起來清香入口,於是成了清朝宮廷的主食。
小米飯好吃,可我總覺得幾碗下肚還像是吃不飽似的,不如大餅子抗餓。那時家家戶戶大餅子是主食。另外就是紅小豆高粱米飯和芸豆大碴子粥。要是在冬天,還能吃上點黏豆包和切糕。
我們老家管大餅子叫雜和面。是指苞米面中放點黃豆面什麼的,做出的大餅子不死性,還稍微帶點甜味。可是經不住上頓下頓的總吃,都吃有夠了,於是母親又盡量變着花樣。如做成菜包,或者是把甜菜疙瘩插成條混在面里,或者是用榆樹錢和面做成的大餅子。那時我較為喜歡的是喝苞米麵糊塗粥,這种放點菜葉做成的糊塗粥很好吃,可就是不抗餓。要抗餓,又只能去吃大餅子。高粱米飯其實也挺抗餓的,可我吃多了胃受不了。記得有一年署假,我和幾個中學同學在達里巴葦場挖壕溝,我最多一天竟能挖出十五方土,能分三氣吃了五六個二三兩的大餅子。記得大餅子從中間片成兩片,夾點蔥和雞蛋醬,吃着可真香。那時學校總派學生到生產隊勞動,生產隊供的飯主要也是大餅子。生產隊大鍋貼出的大餅子有一尺來長,不清楚為什麼那麼有飯味,清香可口,特別是嘎質厚還不糊巴,比高粱米飯的嘎質還脆成。
那時家裡要是來個客人,大餅子就上不了桌了。母親這時總要蒸幾個花捲,或是撈點小米飯,再湊上三四個菜,燙上兩壺酒。那時生產隊還沒結體,家家用個車馬的都得請隊長先喝點。記得我家第二天要從西甸子往回拉柴禾,當晚就請來了隊長馬胖子。誰知酒還沒過一旬,菜還沒過兩味,有個叫二禿子的找上門來,說找隊長有事。沒想到父親虛讓了一下他竟脫鞋上炕,臉不紅不白地端起了酒盅兒。後來才知道這傢伙專門盯着隊長的去向,去蹭吃蹭喝。
那時家家都窮,請客時客人不能可勁造,得給人家孩子留點。記得鄰居“二扁肚子”有事請“老任大吃”喝酒,四個一水水的孩子就像他家的黃狗一樣眼珠不錯地盯着桌子。桌上有兩個菜一摞油餅,客人吃一張,幾個孩子數一下,當時主人和客人誰也沒在意,以為孩子在數數玩。哪知“老任大吃”心眼太實太貪嘴,當孩子們數到八時,四丫竟哭着喊着跑向了外屋,大叫媽呀,那餅全讓他吃了,就剩點小米飯了。
達里巴屯沒開發水田之前,小米子屬於不是細糧的細糧。那時,連婦女做月子都只能喝小粥。現在,大米白面應有盡有,大米和白面做成的食品也可謂花樣翻新,可是我這草包肚子還是稀罕小米飯,外加土豆燉茄子,要是碓成菜泥再加點蔥花和青椒末就更好了。小時候就盼着能吃上江東小溪浪河的小米,如今超市裡就有江東比小溪浪河還優質的“民樂”小米。只是不知“唐朝穀子”現在是否還有耕種的,要是那種烏拉街的貢米還有,很想多買點送給愛吃小米飯的朋友,也讓大家嘗嘗皇上才能吃到的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