杵毛芽是村裡的土話,雖然形象,要解釋清楚卻也要費一番口舌。
杵就是棒杵,村裡俗稱忙杵,是一根長條形的圓木棒,一頭粗,一頭略小,用柏樹稠樹苦櫧樹油茶樹等硬木做成,長約莫兩尺。忙杵的作用主要有兩種,一是洗衣服被帳時用,那時村裡人連洗衣粉都很少,用的多是油茶枯粉,就別說什麼洗衣機,那是連聽都沒有聽過,城裡人是否有不得而知。除了老單身公,村裡洗衣服被帳都是女人和孩子的活,拿一根忙杵,提一木桶或者挑一擔臟衣服被帳,來到老井邊水圳邊池塘邊小河邊,在青石板上蹲下,從木桶里扯出衣服被帳往水裡一按,浸個透濕,攤開在石板上,撒上一點油茶枯粉,揉搓幾下,疊成一堆,右手握着忙杵略小的一頭,一杵一杵揮動忙杵反覆敲打,節奏勻和,嘭嘭有聲,一股股帶着白泡沫的髒水就從衣服被帳里敲出來,再揉搓漂洗,如此幾番,最後雙手用力擰成大麻花,嘩嘩啦啦擠干水分,大功告成,這就叫杵衣衫。二就是杵毛芽了。
毛芽是什麼呢?這要從雙搶說起。
雙搶是一年中農村最辛苦的時節,搶收早稻,搶插晚稻。節候就在那段很短暫的日子,誤了節候,晚稻即便插了下去,花期遇上寒露風,也難有收成。因此必須與節候賽跑,搶在節候過期之前把該收的收了,把該插的插了。偏偏這個時候,正是三伏酷夏,太陽如火。如果說揮鐮殺禾已是汗滴禾下土,那麼打禾就是汗如雨下了。
村裡打禾用的是打禾機,城裡人要是第一次看到,可能還以為是稻田裡來了沒有炮管的自行火炮,或者是大積木,又或者是小木屋。其實,打禾機就是一個大方桶,長約兩丈,寬約四尺,前半截安上一個滾子,滾子的木條上布滿密密麻麻陡峭的弧形粗鐵絲,像一個巨大的狼牙棒,前後左右裝上活動木板,把滾子包裹起來,末了再蓋上斜面的頂蓋木板,留一個大孔,有如張天巨嘴;後半截方桶則仰口開着。這樣一個打禾機,把家什全裝上,足足有一百多斤重。站在打禾機最前端的站板上,把手伸進張天巨嘴裡將滾子扒轉幾圈,與滾子兩端通過齒輪和鐵杆連接的踩板就升了起來,一腳站定,一腳用力不停踏踩板,滾子轉動如飛,嗡嗡嗡的巨響頓時響徹田野,傳向村莊和遠空。
打禾是一件苦力活,雙手俯身從田裡掐了一垛子割倒的稻子,急匆匆趕來,一腳跨上站板,順勢將稻子往滾子上一甩,一腳已飛快在踩板上猛踏,雙手緊掐稻稈根部上下左右翻動,滾子打得穀粒子嗶嗶啪啪濺在木板上直響,一會工夫,方桶里已經落了一層厚厚的毛穀子。這時,在打禾機後面撮谷的人忙開了,俯首翹臀背朝天,忍受着穀粒濺臉的疼痛,一雙手不停地在方桶里翻撮,把毛穀子里的稻稈稻草屑抓出來,放進身旁的谷籮筐里,這就是毛芽。再用撮箕把收拾乾淨的稻穀撮了,倒進另外的谷籮筐。一兩擔毛芽和稻穀打下來,不管是打禾人還是撮穀人,烈日下早已是大汗淋漓,滿臉通紅,衣衫浸濕了。
毛芽里有很多穀粒,也有不少長長短短大大小小成串的稻穗碎片,甚至有完整的稻穗,因此毛芽也是一個重要的糧食來源,必須挑回村裡來。尤其是在生產隊的時候,分毛芽也是收割季節里每天上演的一樁熱鬧的盛事。
村裡各生產隊的禾屋和禾場大多集中在村子的南邊,收割季節,稻穀和毛芽一擔一擔由社員從稻田裡挑到禾屋裡堆成大堆子集中保管,再由專門的勞力根據太陽的熱力和禾場的大小,有計劃地將稻穀挑到禾場上疏開晾曬。拖着長把板梳來來回回梳理稻穀,還會梳出大量的毛芽來。到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當天晾曬的穀子已經干透了,經過風車車去秕谷,干稻穀過秤后顆粒歸倉,待盤點做賬后統一分谷。毛芽則當天按戶數進行分配。
此時禾場上已是一番熱鬧景象,各生產隊的負責人和專門的勞力,正將一籮筐一籮筐的毛芽從禾屋裡搬出來,在禾場上擺成一堆一堆,活像一個個大饅頭,家家戶戶的婦女孩子提着籮筐手拿忙杵站滿了禾場,嘰嘰喳喳評說哪堆大了哪堆小了,哪堆穀子多一些,哪堆穀子少一些,個個眼睛雪亮。負責人員便在各堆間來回走動,略略進行調整。調整完畢,從禾屋的粉壁上摳下幾片粉壁,在每個毛芽堆子的前面隨意寫下各戶主的名字,一面順口大聲念着。
聽到自家的名字,這家的婦女和孩子已經喜滋滋圍住了毛芽堆子,揮着忙杵一杵一杵敲打毛芽。當所有戶主的名字寫完,禾場上幾十上百根忙杵上下揮動,一片噼噼啪啪的忙杵聲,拌和着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嘻嘻哈哈的笑鬧聲,響徹禾場。這時夕陽落下餘暉,蝙蝠凌空飛舞,村莊上空已經陸陸續續升騰一片片藍藍的晚煙。
2014年5月13日寫於餘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