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梆梆梆......”的香油梆子聲從小巷深處傳來,一街兩旁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灌油的,有聞香氣的,也有瞧熱鬧的。總之,無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歡天喜地,樂樂呵呵。那場面,至今想來令人興奮,激動不已。香油梆子,記錄著一段難忘的生活,標誌着一段崢嶸歲月。那是一個物質匱乏但精神透亮的時代。
“柴米油鹽”這四大項,曾經是普通人家日常生活的代名詞。民以食為天,“吃”永遠是天下百姓的頭等大事。古語說得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明顯地強調了“米”在生活中的重要作用。試想,如果缺少了“柴”,在那個長期以來“誰家煙囪不冒煙”的歲月里,又該如何去“炊”呢?至於“鹽”的重要,更不必說,它自古就是國家控制的專賣品。西漢時期的政論家桓寬就著有《鹽鐵論》,具體論述了鹽鐵專賣在穩定國家政局中不可小覷的作用。
這樣一來,普通人的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就只有“油”了。常言道:“油水油水,油離不開水。”是的,油離不開水,但水也離不開油。據說,人體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水,那麼“油”對於人的重要性也就可想而知了。沒有了油,飯菜就沒有味道,生活就缺少滋味。可是在那個極端貧窮的年月里,鄉親們家家戶戶,逢年過節,割塊豬腰身,抽取肋骨,除了大塊款待客人之外,剩下的連湯帶水熬得半盆豬油來,一年四季,一家人就全憑這個了。
實在是饞得忍不住了,才用鍋鏟輕輕地撆上薄薄的一層,或用筷子戳上一點。記得當時我們都把這種冬天粘成塊的豬油稱作“大油”,它屬於動物油,吃起來雖香,但總感覺到它沒有植物油來得正統,從心理上感到它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香油”。要說稱得上“香油”的,在那時的鄉村,只能是小磨芝麻油了。現在想起來,當年的小磨芝麻香油,那才叫做真正的“香油”。不說別的,就是生調個蘿蔔,哪怕像點眼藥似的點上一點,香味頓時就會瀰漫整個飯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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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小時候,油梆子“梆梆梆......”一響,整條街都動起來了,也不用誰說,大家都知道是換香油的來了。無論換與不換,無論大人小孩,都慌慌張張地從自家院里跑了出來。不待你走向近前,那略帶焦糊芝麻味的清香,便撲鼻而來。有的清清口腔,乾咳一聲;有的伸伸懶腰,做做深呼吸;還有的“阿嚏”一聲,精神為之一振。不管這頓飯吃什麼,相信你準會胃口大開,吃得又多又香甜。
想當年,我清楚地記得,左鄰右舍,無論哪家,廚房裡都會有一個香油瓶。瓶子極為普通,常常是人們頭痛發熱時輸液用過的葡萄糖玻璃瓶,洗洗刷刷也就用上了。不過,這種瓶子確實有個好處,瓶塞兒是一個類似於奶嘴樣的,肉黃色的皮囊,質地柔軟,具有鬆緊性。塞在上面,能反卷過來,把整個瓶口封得嚴嚴實實,連一點氣也跑不掉。
當然,人的性格習慣不一樣,經營家庭的方式也有一定的差別。像那種使用軟瓶塞瓶子盛油的,一般是傳統的比較講究會過日子的人家。不過,在當時也有隨性的,自由靈活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那種,臨時隨便找個酒瓶或醬醋瓶,瓶口塞個木塞或紙塞什麼的。但無論是那種,大家好像商量過一樣,香油瓶一律放在灶台靠裡面的一角。
我想這樣,一方面是保證了做飯時不容易碰倒,另一方面也避免了小孩子忍不住時隨意亂倒,但最重要的還應該是,離灶台近,對一家人來講,來回盛飯聞香的機會就多一點。有些時候,香油瓶子明明是早已空蕩蕩的,但人們依舊不願收起,還畢恭畢敬地放在那裡,雖然看來只是個擺設而已,但過過眼癮,心裡就好像舒服很多。
要說那時的鄉村,綠樹清水環繞,一切都是那麼的簡單而又自然,真的如東晉大詩人陶淵明詩中所描寫的那樣:“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不要說是夜晚,漆黑一片,即便是白天,大人們都下地幹活了,孩子們也上學去了,村裡村外一片寂靜。只有到了中午飯時,各種各樣的小買賣和玩意兒才會陸續出現。
說來還真有意思,鄉下自有鄉下的路道和講究。無論幹啥,都很少吆喝,傢伙一敲,各行其道,然而沒有人不知道,這是多少年流傳下來的老規矩。撥浪鼓是收破爛換針線的,敲鑼的是玩把戲或耍猴的,拉弦子敲鼓的是說書唱唱的,油梆子一響,準是換小磨香油的。無論看的玩的用的都有,但要說最具誘惑力的,還應該首推與吃緊密相關、能讓生活更有滋味的油梆子。
油梆子,一般是上面由一截上好的木頭鏤空而成,下面裝有一個一握多長的光滑的木把,敲槌則是一節一頭稍粗一頭稍細的結實木棍。在我老家那裡,油梆子大多是用棗木或榆木等硬料做成,雕鑿起來相當講究,通常需要特別的工藝。否則,就很難敲出渾厚而響亮的聲音來。若真要追溯起來,這油梆子,還應該屬於我國早期響器一類的廣告。據說在北宋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里,就可以找到敲油梆子的場景。可見其歷史悠久,流傳甚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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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經常游鄉到我們村裡的,是一個五十多歲姓孫的老頭。他常常騎着一輛破自行車。後座上,一邊挎着個黑黑的漬泥的油桶,油桶里放着一大一小兩個油葫蘆;另一邊挎着一個帶繩結的竹篾細篩子和一個喇叭筒狀的油制子,前邊車把上掛着一桿不長的稱,油梆子就插在車把靠外事先用鐵條固定好的把手上。
一進村,老孫頭先將車子靠在牆上或一棵大樹上,停好,拍打拍打衣服;然後取下油梆子,“梆”“梆”“梆”的敲起來。他的敲打,很有特點,不急不緩,節奏分明。一般是三下一輪,敲三下,停一會。見有人出來,才扯着長音,“換——香油——來了——”。那聲調,總是讓人感到意味豐厚,情趣綿長。他敲梆子是三下,吆喝起來,節奏也是分成三個音部。於是,不遠處就會聽到小孩的學舌。
時間長了,聽聽梆音,大家都知道是他。人們說著笑着走來,大聲地問道:“您這老頭,是賣家來了,買家來了,還是香油來了?”老孫頭也報以微笑。咕噥着說:“不是都來了嗎?”這時,有飯早的已經端上了碗,走上前來說:“老頭,你這油,香不香啊?”老孫頭囁嚅着:“香不香,你還沒吃過?”“吃過,但那是上回的;不嘗,誰知道這回的!”“你說的好像還真有理,要不嘗嘗?”“嘗嘗就嘗嘗,都是老客戶了,誰還客氣啥?”接着便拿筷子往油桶里插。
老孫頭忙說:“筷子不是膏油的傢伙,靠前點,看我的!”說著操起油葫蘆,往那人碗里輕輕一抖,幾個油嘟嚕,頓時在碗里炸開了花,香味濃郁。那人急忙笑着說:“好,好,好了,真香,真香!”大家都笑得前仰後合,有的還差點閃了腰。也就在這時,有人送上了芝麻,老孫頭麻利地伸過篩子。只見他熟練地晃了幾下,揀去幾顆細小的碎片,拿來稱一弔,斤兩油數便清楚了。
對於鄉親們來講,那時的芝麻,多是自己路邊坑沿開點荒或自留地種的,盡把力,收穫不大,相當珍貴,但人們似乎並不怎麼特別在意。按老孫頭的話說,他賣的是門頭,賣的是信譽,人老幾輩子打下的地盤,他可不想在他手裡有個閃失,對不起自己的祖宗,打死他也不敢瞎胡來。他還常說,做買賣論的是公平,講究的人心。以心換心,都是血汗,誰也不容易。稱芝麻是,他總是把稱放平;灌油時,他總是把油葫蘆盛得滿滿,讓大家都清楚明白,各自滿意。
該往瓶里注油了。只見老孫頭左手接過瓶子,插入油制子,將胳膊伸出老遠;馬步蹲襠,姿正氣圓,如練功一般,右手則根據斤兩多少,事先已選好定好操油葫蘆的次序。一旦開始,掄起右臂,如畫弧一般,油一條線注入瓶口,丁點不灑。動作簡潔明快,美觀大方,堪稱一絕。而且每完成一次連帶動作,其間還都作一下短暫地停留,似乎專意讓人看到起落有致,滿無分明。尤其是最後的收束,斂氣縮身,緩緩而至,絕無拖泥帶水之嫌。
老孫頭賣油,一向堅守本道,從不變通。芝麻換油,油換芝麻,似乎是不變的通例。誰也從來沒見過他收別人的其他東西,也沒有見過別人拿其他來換油的。當然,那時的鄉親們都缺錢,很少有人拿錢灌油的。但有時遇到哪家有事急用香油,暫時手頭沒有芝麻,老孫頭卻很仗義,也有主動賒賬的。不過,那時不像現在,欠賬的是爺。記得當時欠賬似乎是不光彩的,事過之後,不要說賴賬不還,就是還的晚了點,就感覺到極為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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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變化真快,現在人們都吃桶裝油了,很少享用純粹的、真正的小磨香油了。油梆子也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視野,那“梆梆梆”清脆悅耳的聲音,再也很難聽到了。沒有了油梆子,油沒有原來的香了,人沒有原來的實誠了,很多東西變得似是而非,有時真的讓人難以置信。
想想當年,那香油梆子,真純啊!那香油梆子,真亮啊!我懷念那清亮淳厚的香油梆子聲,我懷念那歡樂溫馨的團聚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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