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有味道的,也有情感。拿破崙曾經說過,哪怕是蒙上他的眼睛,他可憑藉自己的嗅覺,也可以回到他的故鄉科西嘉島,因為他實在太熟悉島上一種植物的味道,他把這種味道當成了故鄉的味道。前蘇聯作家肖洛霍夫在他《靜靜的頓河》里讚頌着故鄉,他把頓河稱作是自己的父親,頓河的氣味,連同他熱戀着的哥薩克草原,實則就是他的故鄉的氣味。
我有多少個日子沒有聞到我故鄉的味道了?真不敢回眸細數,所以我的文字也就失去了原來的味道,愈發顯得蒼白。失去這種味道真是十分可怕的事。其實,我並沒有在這種看似消譴的日子裡有一刻的安閑,也不覺得十分輕鬆,相反,我是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寥度殘日的,我生怕有一天真的忘卻了故鄉的味道,先不說我的文字會失去光彩,也不必說我因此會淡失了對故鄉的情懷,而重要的,在於我怕抓不住它隨歲月而去的腳步,把我丟失在一個陌生的世界里,那麼,我的世界將會是一片漆黑,或亂作一團黑夜裡的桑梓之地,或者會靜成一個死了的黑夜,無聲無息,讓我在生命延喘的時候沒有了一絲的希望與寄託。那時候我會怎樣呢,飛翔在黑夜裡的靈魂歸宿到何處去了?螢火冥滅的牽挂或斷或續,成了殘落在霜天里的野狗,誰喂一口食也會跟了去么?那麼我為故鄉的遺失、為親情的逝去傷懷的半生,就會變成一條凝涸了的血河,遲鈍獃滯着,似我混濁的眼睛,容誰走過都木訥無情,那時血液已經停流,生命已經不附軀體,沒有靈魂的軀殼會被埋在死去的骷髏里,永遠見不得天日,聽不到惠風和暢、桃天杏綻的歌唱。
我在《讀者》里讀過一篇文章,講述的是生長在中俄邊境烏蘇里江里的一種“大馬哈魚”,這種魚長年生長在大海深處,每逢產卵季節,都會憑着對它故鄉特有的味道的記憶,成群結隊地溯游回歸,數以萬計的魚,在回歸途中遭遇不測而失去生命,它們歷經千險將自己生命的延續獻給了故鄉,最後死在故鄉的懷抱中。
我故鄉的原風景只是一幅白描着的、零散着落着幾株玉米秸的田畝壠埂,偶爾有一些圖景泛過記憶之湖,像翻出水面的魚,一晃,便又消失在記憶的汪洋中。對於故鄉的壠埂,我的腦海只留下冬掠深秋時的蒼白,還有那晨霧裡追霜盼雪的幻影。它如紗般輕薄又如夢般遼遠,稀疏寥落地散立在乾涸的田野里,死寂、空曠,無聲無息,萬賴俱靜,風寒徹骨,讓人心生不安與恐懼。冬日紅透雲霞時,我們便結夥而去,光着腳丫穿着露趾的布鞋,着一襲黑色的、磨得透亮的粗布棉衣,掌着手中的鐵環追風,從棉衣褲破洞里撕幾縷棉絮引火燒荒兀自取暖,在大人們呦喝與罵喊聲中作鳥獸散……。
而故鄉的味道具有定力,它附庸在我嗅覺深處,就是牛糞乾草味道,甚至讓我感到余有淡淡的清香。其實偶爾也有幾縷稻香飄過,但是感覺並不那麼深刻,故鄉的稻田,像歪歪斜斜的棋盤一樣,散懶於灞河兩岸,小如巴掌,只可作社會主義的試驗田,是暫時的風景,十多年後便消失殆盡。牛糞乾草有靈動的生命,它會縈繞在烈夏的午後,會穿透在深秋的薄暮中,穿透了我生命的體認,我至今還覺得,那種味道就是父輩們的味道,它滲透在他們體質與血液里,一生不可洗褪。女人們陪在它的世界里,用自己肌體的清香讚美着,附和着,也在改變着它,她們捨去了一生的美,以溫暖柔軟和寬廣無私的胸懷,賜予我農莊生命的傳承和大悲大憫的歌唱。
牛糞乾草味兒,是我生命的包裹,我是誕生在它襁褓里的嬰兒,它以特有的氣息輕撫我弱小的身軀,給了我飢餓時能抓起曬在房檐下的土球吃的機會,這種特有的白色的硬土塊,彷彿附着了晒乾的青草味道,亦或有淡淡的油漬味,更像母親剛剛烙好出鍋的“鍋盔”,誘人垂涎,欲止還趨。母親說那會兒我剛學會爬,來回的天地就是屋檐下房腳處,每每看到我抓土塊,就狠狠揍我,當然也會心酸地抹淚道:“這是啥日子呀,什麼候才是個頭,還叫娃活不!”但我喜歡,那是故鄉的味道,是最具原始的味道,它是我記憶的開始,也是終結,是我內心那個故鄉初原的味道,它似母親的初乳撫育了我,讓我烙下它永恆的記憶,記下它一世的情緣,感恩它大愛無疆的懷抱。我沒有成為故鄉的棄兒,並快活的活在它賜給我的土壤里,我在它眯着眼睛點旱煙袋的時候長大了!我們在那個千刀一簍草、十斤半分“工”的年代里,結夥翻山越嶺,四處割草,量秤交給生產隊,供着那些集體的耕牛。有草就有牛,有牛就有種,有種就有糧,有糧——才有命。
《阿房宮》中有“蜀山兀,阿房出”,我的少年是活在青山兀、黃土覆中。那時候沿路、沿河、沿坡、沿溝寸草無生,一片荒落。欲得百斤草,終需百里行,草成為心頭始終縈繞的幻想,唯有夢裡才有成片瘋長的青草。有草就有工分,有工分才能換來糧食,才能換來大人的喜愛與撫慰。在生產隊提出的“寧餓十人不餓一牛”鼓動中,生活在難艱中偷度,日子蒼白成稀疏的草根。當野菜難求時,亦頓覺草根之香,我們都喜歡上了甜味十足的甘草,會不舍一根地拚命吮吸它至高無尚的味道,也喜歡上了麥田裡的“尖刀菜”,它是我稀飯鍋里的色彩。我們與故鄉的草同命相惜,奮力強撐着生命的腰桿,也與父輩們一道,血液里揉染了它的汁液,碧血丹心,也註定了我一生要為它歌唱!一生要為它守候!
時代助長着慾望,有求生的慾望,有求利的慾望。草與牛相伴相依,草為牛而生,牛為草而活,在共同經歷了雨飄搖的時代后變成了牛耳背巷無人問津。牛糞不再有路遺人拾,更沒有交公充工的可能了,開始招人討厭。如今,那些坐在門墩兒上懶洋洋的婆娘,數着太陽比着日子,若是看到誰家的牛自門前而過撒尿拉屎,還會嘟嘟囔囔罵幾句。草也無人眷顧,瘋狂地彰顯個性展示着重生,實在招人煩了,付之一炬,人們站在它焚燒着扭曲的軀幹前,看着它獰笑,聽不見它呼喚良知的吶喊和穿越時代的吮養之情。草的復活,帶來了田埂的毀滅,在破土呼嘯而過的公路、圈地霸氣而入的工廠、拔地傲氣而起的樓海面前,滋養生命的土地底氣微弱,成了利益瓜分的盛宴,成了慾望屠殺的羔羊。由人心之變化與貪婪之烈來看,我們回到了一個比清貧更可怕的時代!
於是,我再也聞不到我故鄉的味道了,那些給了我們希望的原野正在被蠶食着,那些給了我們生命的物種正在滅亡,我手中托起的風箏,已經不能飛上蔚藍的天空,我奔跑在壩上的夢想終於及不過飛速的車輪,已經累倒在一片碎石泥垢之中,曾經寫在“卧牛石”上的戀鄉誓言,被污濁的柴油煙熏炙烤成魔鬼的詛咒,我的靈魂遊盪在故鄉的頭頂,俯首而望,竟找不到一席棲落之地。
我唯願我的故鄉,再復活到那個讓我們熟悉的味道中,儘管清貧但卻清貧可人,活在其中,我們彷彿得到了所有,而何必以攫取親情的代價換取無情的資本呢?
(飲馬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