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根譚》 閑 適(五) 延促由於一念,寬窄系之寸心。故機閑者一日遙於千古,意寬者斗室廣於兩間。 都來眼前事,知足者仙境,不知足者凡境;總出世上因,善用者生機,不善用者殺機。 趨炎附勢之禍,甚慘亦甚速;棲恬守逸之味,最淡亦最長。 色慾火熾,而一念及病時,便興似寒灰;名利飴甘,而一想到死地,便味如咀蠟。故人常憂死慮病,亦可消幻業而長道心。 爭先的徑路窄,退後一步自寬平一步;濃艷的滋味短,清淡一分自悠長一分。 隱逸林中無榮辱,道義路上泯炎涼。進步處便思退步,庶免觸藩之禍。着手時光圖放手,才脫騎虎之危。 貪得者分金恨不得玉,封公怨不授侯,權豪自甘乞丐;知足者藜羹旨於膏梁,布袍暖於狐貉,編民不讓王公。 矜名不如逃名趣,練事何如省事閑。孤雲出岫,去留一無所系;朗鏡懸空,靜躁兩不相干。 山林是勝地,一營戀便成市朝;書畫是雅事,一貪痴便成商賈。蓋心無染著,俗境是仙都;心有絲牽,樂境成悲地。 時當喧雜,則平日所記憶者皆漫然忘去;境在清寧,則夙昔所遺忘者又恍爾現前。可見靜躁稍分,昏明頓異也。 蘆花被下卧雪眠雲,保全得一窩夜氣;竹葉杯中吟風弄月,躲離了萬丈紅塵。 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中,不必絕人以逃世;了心之功即在盡心內,不必絕欲以灰心。 此身常放在閑處,榮辱得失,誰能差遣我?此心常安在靜中,是非利害,誰能瞞昧我? 我不希榮,何憂乎利祿之香餌;我不兢進,何畏乎仕宦之危機。 多藏厚亡,故知富不如貧之無慮;高步疾顛,故知貴不如賤之常安。 世上只緣認得“我”字太真,故多種種嗜好、種種煩惱。前人云:“不復知有我,安知物為貴。”又云:“知身不是我,煩惱更何侵。”真破的之言也。 人情世態,倏忽萬端,不宜認得太真。堯夫支:“昔日所云我,今朝卻是伊;不知今日我,又屬後來誰?”人常作是觀,便可解卻胸□[上“罟”去“古”下“絹”去“糹”]矣。 有一樂境界,就有一不樂的相對待;有一好光景,就有一不好的相乘除。只是尋常家飯、素位風光,才是個安樂窩巢。 知成之必敗,則求成之心不必太堅;知生之必死,則保生之道不必過勞。眼看西晉之荊榛,猶矜白刃;身屬北邙之狐兔,尚惜黃金。語云:“猛獸易伏,人心難降。溪壑易填,人心難滿”。信哉! 心地上無風濤,隨在皆青山綠樹;性天中有化育,觸處都魚躍鳶飛。 狐眠敗砌,兔走荒台,儘是當年歌舞之地;露冷黃花,煙迷衰草,悉屬舊時爭戰之場。盛衰何常,強弱安在,念此令人心灰。 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支捲雲舒。 晴空朗月,何天不可翱翔,而飛蛾獨投夜燭;清泉綠竹,何物不可飲啄,而鴟□[號鳥]偏嗜腐鼠。噫!世之不為飛蛾鴟□[號鳥]者,幾何人哉! 權貴龍驤,英雄虎戰,以冷眼視之,如蠅聚膻、如蟻兢血;是非蜂起,得失蝟興,以冷情當之,如冶化金,如湯消雪。 真空不空,執相非真,破相亦非真。問世情如何發付?在世出世,徇俗是苦,絕俗亦是苦,聽吾儕善自修持。 烈士讓千乘,貪夫爭一文,人品星淵也,而好名不殊好利;天子營家國,乞人號□[上“雍”下“食”]飧,位分霄壤也,而焦思何異焦聲。 性天澄徹,即飢餐渴飲,無非康濟身心;心地沉迷,縱演偈淡禪,總是播弄精魄。 人心有真境,非絲非竹而自恬愉,不煙不茗而自清芬。須念凈境空,慮忘形 釋,才得以游衍其中。 天地中萬物,人倫中萬情,世界中萬事,以俗眼觀,紛紛各異,以道眼觀,種種是常,何須分別,何須取捨! 纏脫只在自心,心了則屠肆糟糠居然凈土。不然縱一琴一鶴、一花一竹,嗜好雖清,魔障終在。語云:“能休塵境為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 以我轉物者得,固不喜失亦不憂,大地盡屬逍遙;以物役我者逆,固生憎順亦生愛,一毫便生纏縛。 試思未生之前有何象貌,又思既死之後有何景色,則萬念灰冷,一性寂然,自可超物處而游象先。 優人傅粉調□[石朱],效妍醜於毫端。俄而歌殘場罷,妍丑何存?弈者爭先兢后,較雌雄於着手。俄而局盡子收,雌雄安在? 把握未定,宜絕跡塵囂,使此心不見可欲而不亂,以澄吾靜體;操持既堅,又當混跡風塵,使此心見可欲而亦不亂,以養吾圓機。 喜寂厭喧者,往往避人以求靜。不知意在無人,便成我相,心着於靜,便是動根。如何到得人我一空、動靜兩忘的境界! 人生禍區福境,皆念想造成。故釋氏云:刊欲熾然,即是火坑。貪愛沉溺,便為苦海。一念清凈,烈焰成池。一念驚覺,航登彼岸。念頭稍異,境界頓殊。可不慎哉!繩鋸材斷,水滴石穿,學道者須要努索;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得道者一任天機。 就一身了一身者,方能以萬物付萬物;還天下於天下者,方能出世間於世間。 人生原是傀儡,只要把柄在手,一線不亂,卷舒自由,行止在我,一毫不受他人捉掇,便超此場中矣。 “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古人此點念頭,是吾一點生生之機,列此即所謂土木形骸而已。 世態有炎涼,而我無嗔喜;世味有濃淡,而我無欣厭。一毫不落世情窠臼,便是一在世出世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