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錯落,蕩漾山水。
有孤寂的男子,孑然地在那青青的山石上,長久地獨坐。
他的琴聲里,訴說隨着一種無奈的痛楚:
高山流水,知音何在?
這蒼茫的山林不懂;這盤旋的鳥兒不懂;這戲水的游魚不懂;這奔走的山獸不懂。
可是我懂。
可是,他聽不見我的呼喚,他看不見我追隨他的眼神。因為,我現在正被封在他正對着的,那座山底部的寒冰洞里。我的面前凝結着千年不化的寒冰,我的胸口和雙手,烙着火紅的封印。
儘管他的琴聲讓我無比痛楚,卻不能讓他感應到我的呼應。
那個坐在山石上叫高山的男子,你可知道,正是你的琴聲,讓一個天真的水妖,在這孤寂的水底被冰封了千年。
多年以前,我在天池邊修鍊前年,終於脫卻水的本體,成為一個柔弱的的女子。那一日,在天池邊游逸了許久的我突然不耐,便飛出了天池周圍的疊疊山峰,飛到了那無邊的天空之中。
我輕輕地飛着,踩着腳下翻飛的雲絮,是第一次,感覺到了脫離水域的自由,我心裡只是快樂,猶如一個剛剛降生於這個世界的孩子,不懂得任何的憂愁。
就在那樣的快樂中,我聽見了一陣憂傷的樂曲,從此,無可逃逸。還記得聽見它的時候,我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依然明凈,除了陽光,還是陽光,可是,我卻感覺到有一樣奇怪的東西罩在了我身上,像是一張網,沒有邊際。
我就那樣獃獃地站立在了雲層之中,再也無法向前挪動一步。前傾之後,我看見了他,亭亭地玉立在繚繞的雲絲之中,輕撫着一張懸在雲上的琴,緩緩地,緩緩地,從我前面飄過。在飄過我面前時,他的目光從琴弦上掠起,微微地落在我的身上,有水樣的溫柔溢出,灑落在我的額頭。滲進我的心底
我剎那間不能動了,我的快樂剎那間凝固了。因為,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憂傷,一種,無法用任何東西來化解的憂傷。
忽然有清脆婉轉的女聲從空中傳來:“高山,我會等你的。高山,拿着我給你的琴,就像,我在你身邊陪着你一樣。”
伴隨着這個聲音,有一個白影從空中飛落,直追前面那個彈琴的男子,那個男子也凄然回頭,然而,沒有等他們匯合在一起,一道金光飛落,那白衣女子已不見蹤影,只剩那個男子悲愴的琴音在天地間迴旋。如漣漣流水,波及寰宇,卻,無從收拾。
我恍然。
自此,隨他入世。
無論投胎於何樣人家,他只會做一件事:彈琴。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在他每一次的輪迴里,那張琴總是能在某個時刻來到他的身邊,無論,他是一個高貴的王爺,還是一個低賤的苦力。每當琴音起時,我總是依稀聽見那個女子的聲音:“高山,我會等你的。高山,拿着我給你的琴,就像,我在你身邊陪着你一樣。”
很久很久以後,我趁閻王殿里的判官睡著了,偷偷溜到他的案前翻看了他的生死簿,才知道,用琴聲把我網住的那個男子,他名叫高山,是上界天宮中的琴師,因為與天地的女兒相戀而被貶落人間,受這千世輪迴之苦,還必須經歷千萬的劫難,才能回到天界。看到這些記錄的那一刻,我有些傻了,我想着那把琴原來的主人,那個聲音清脆婉轉的女子,竟然失神,差點被鬼差捉住。
我回到陽間的時候,他依然在彈那把琴,琴聲低沉而又悲愴。他向著經過他面前的每一個人笑,卻怎麼也無法掩飾眼底的哀傷。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我獃獃地愣住:是什麼樣的情,是什麼樣的愛,可以讓他們,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仍然這樣苦苦地相戀?
我恍然,卻有了靠近他的衝動。
於是,就在那些拿着棍棒,罵他是瘋子的人向他靠近的時候,我飛身向前,拉起了他,開始在無邊的世界里,流浪。
是的,流浪。這個男人,為了他的愛,註定在這世間一千世的行走着,一無所有。所以,如果我愛他,如果我想靠近他,就只有跟着他一起流浪。
我們水生來就一直在流浪,所以,我不懼。我擔心的是他,他現在已經是肉體凡胎,他已經沒有任何神力,他註定要承受生老病死的折磨,還要因為他生來的古怪,遭受這世間凄風苦雨的襲擊。
我世道我不能一直和他在一起,可是我希望,我能在他的世間的輪迴中陪着他,陪他一起渡過一次又一次的劫難,盡我所能的,給他凄苦的心一些溫暖。
漸漸地,他看我的眼神開始明朗,他開始用他低沉的聲音暖暖地喚我:“流水,流水,辛苦你了。”
我的淚水在一瞬間蔓延,我坐在他的身邊,靠在他的肩上,看着他的手指,在那十五跟細細的琴弦上,挑、勾、抹、划……
一曲終了的時候,我對他說:“山,我要陪着你,一直一直,只要,你願意……”
高山看我的眼神漸漸溫柔,他的琴聲,也開始有了陽光的溫度……
就這樣,在一次又一次的輪迴中,我陪着他,陪着他。他不再孤獨。在面對世間的風雨時,也多了一分從容。
當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候,我的心裡總是漲滿了甜蜜,然而每當他熟睡之後,凝視着他的面孔,我總是想起,那個在遙遠的天宮裡,默默等候他的女子。我知道高山看我的時候,眼裡的愛意是真的,可是,我更清楚,那是因為,他那遙遠的回憶被封印了的緣故,當他陳封的記憶醒轉的那一刻,我這個在塵世間陪伴了他一千世的水妖,又還能不能停留在他的眼底呢?
沒有答案。不敢去找,只想珍惜,眼前這一刻難得的靜謐和幸福。
在這種幸福里,我忘記了自己只是一個水妖,我忘記了自己只是一團在天池裡流動的水,只不過因了我那千年的苦修,才幻化成了這個呆在高山身邊的女子。
可是,我忘記了,卻並不等於這世間所有的人和神都忘記了。
那日,天帝又一次看到了在銀河邊流淚的女兒,他深恨她如許年來仍然未曾將那個被貶落凡間的男子忘記,於是,這種恨也讓他想起了那個低賤的琴師,他開了天眼看到了世間的一切,雷霆震怒。他沒有想到竟然是一個如微末般低賤的水妖,敢與他至尊的玉言抗衡,給那個因忤逆他而被困在凡間的男子溫暖和愛,他要我們死。
當我看見空中飛過的兩頭牟鷹時,我就知道,我和高山的路,走到盡頭了,不待我陪着他走完塵世間的路,就已經有人來催我們了。
當那個從天界下來的神站在我面前時,我什麼也不敢說,我跪在他的面前求他放過高山,他的目光冷然,讓我看不見絲毫的希望。
高山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向那個人下跪,他更不明白,我們的生命都掌握早他的手中。他只是心痛我的眼睛,他只是想用他的胸膛支起一片給我的天。
所以,他揮着拳頭向那個人奔了過去,而我在他身後痛苦地喊:“不要!不要!”
我的話音未落,他已經定定地站在了那裡。牟鷹犀利的爪子向他襲去,我飛起身,整個身體牢牢地罩住了高山。牟鷹的爪子一下又一下的落在我的身上,刺痛、鮮血、衣衫的碎片,而對我這一切,統統沒有在意,我的心裡只有高山,只有高山的琴聲在千迴百轉。所有的痛楚都化作了我無聲的呼喊:“高山,我不會讓你受傷的!”
高山的眼中有鮮血迸出,我知道,他痛,和我同樣的痛。高山,可憐的高山,這千年以來,你心中的痛,可曾有一日泯滅?你琴聲中的悲愴,可曾一時消散?千年之前,為她,千年之後,為我,高山你的憂怨,除我和她之外,誰人能解?
我感覺有水流在我的身體里奔涌,我要回去了嗎?我不能再陪你了嗎?我來到這世上——遭,這麼快就要結束了嗎?
砰然落地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白衣飄飄,宛如流雲。所有的痛楚都在那一刻止住,有清清涼涼的液體,落在我的身上。
牟鷹遠去,所有的喧嘩突然靜寂。她走近了高山,那樣的繾綣,在二人之間蕩漾開去。高山的目光在我們之間徘徊着,几絲困惑,几絲不解。終於,他向我奔來,擁住我軟軟的身體,淚水噴薄。
有輕輕的嘆息,從身後傳來:“高山,你是不可以和她在一起的,她是……”她餘下的話語,在我哀求的目光中收了回去。
她聲聲呼喚着高山的名字,可是,高山的目光仍久久地在我身上停留。我看見她揮起了手,一陣清幽的花香襲來,高山慢慢地倒下了。
她留下了一句輕柔的“謝謝”,就抱起高山的身體飄然遠去,只剩下我一人在這靜默的天地間,去品嘗一份失去愛,失去心的痛楚,直至昏厥……
醒來時,就在這冰冷的洞底,沒有絲毫的溫度,更沒有了飛翔的自由。四顧茫然,再不見高山溫柔的眼眸,只有冰面上我孤寂而又痛楚的眼睛——高山,此時此刻,你在哪裡?
不知幾千年過去了,我終於聽見了你的琴聲,蕩漾山水,悲愴錯落。我的淚水剎那間滾落,以它的溫度,一點一點地融化着腳下的寒冰。可是,我身邊的冰層那麼厚,縱使我流盡所有的淚,又怎麼能夠,將它們全部化解?
高山,我看得見你坐在高崖之上的身影,可是,你能看得見我在洞中哭泣的雙眼嗎?我能理解你琴聲中的痛楚,可是,你能感應到我的愛么?
當你的琴聲遠去的時候,有鮮紅的血液滴在我的腳下,高山,千年之後,當你回到天庭,你是否還能記得,那個在塵世間派你的水妖,如果你的心不記得了,那麼,請讓你的琴聲記得,那個水妖的名字叫: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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