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輕輕從荷葉落入湖中,濺起的水花很快融在飄渺的霧中。漣漪輕輕淡淡地擴散,水面上漂浮的蓮葉因而慵懶地抬一下,一隻白鷺的鳴聲一掠而過,繼而恢復平靜。
一棵古老的杏樹,默默地站在水邊,彷彿存在了一千年。
一切平靜。沒有動靜,沒有聲音,沒有風,沒有雨,沒有息息弱弱的呼吸,一切能活動的萬物都忽然靜了,靜得有些異常。
忽然。
我忽然發現自己有了知覺,就象忽然一道閃電擊中身體,我就從渾濁的夢中清醒了一樣。
我先是擺了擺枝椏,樹葉嘩啦啦地搖動,因為沒有風,聽着象渾身的金屬片哐啷啷響,回聲大得嚇人。
我充滿了驚喜,我知道自己有了聽覺,而且能夠稍微搖動。我緩慢地晃着,聽辨着每一片樹葉的聲音,我感到身體深處有東西在有節奏地跳動??嘭、嘭嘭。
我激動用一根側枝扶在我的樹榦上,清楚地感覺到樹榦里有心臟,無數溫暖的液體發源至此,在我的身體內部循環。而且我的意識似乎都來自那裡,然後我發現我彎曲了的側枝??難道說,我全身每個部位都能隨意運動?
我忍住激動的心跳,作出了偉大的嘗試??我使出目前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氣,把自己的根系從泥土裡拔出來!
撲簌撲簌,沙啦啦。泥土被我強壯的腿帶動地迸裂分解,齜牙咧嘴。無數的泥塵、浮土、濕漿飛散空中,濺到我的樹榦上,冰涼沁骨。我的根系相連,一部分撕拉着掙出泥土,另一部分仍留在土裡沸騰着,興奮地嘶啞着喊,出去了!出去了!我踏出的根系又踩在地上,轟隆隆響,泥塵、浮土、濕漿又刺溜溜從我的腳趾縫中冒出,然後是另一部分根系,接着舉出泥土??
我緩慢地挪動着腳步,激動地聽着自己偉大的腳步:撲簌撲簌,沙啦啦,轟隆隆!然後有水流,湧現在我的樹榦上,非常地熱??這是什麼?不是雨,不是霧,難道是??
我有了激動的淚水!沒錯!是淚水!那麼,我有眼睛?我能睜開它,我能用它看這世界?看這天地萬物,風雨雷電,花鳥蟲獸?還有變幻萬千,繽紛無窮的色彩?
我把兩三條側枝沿着眼淚摸索,一陣陣律動從側枝的末梢傳來,象電流涌自指尖一樣。我的指尖觸摸到兩個節瘤,眼淚就從那湧出。我顫抖着撫摩這裡,然後我發現光亮出現在我的身體里,先是一絲一縷,繼而是一片,再接着整個世界都亮了。我沉睡在黑暗多少年的心靈!洋溢在光明中,溫柔、變化、廣袤的光明中!而且我發現,我是天生適合這光明的。我與光明的約會,就象千年信守的誓言,只為了這相逢的一瞬!我來遲了,光明!不是我守侯你,而是你這千年始終守侯我啊……
我想喊,可是喉管里只能發出嚯嚯的回聲,象樹榦深處奮力掙出的吶喊。我緩慢邁動腳步,環顧四周,對這久違的世界觀詳着……
湖水就靜靜地橫在我的腳前,漣漪彷彿凍結了,漂浮其上的蓮葉因而橫七豎八。我看見一片蓮葉傾斜着,邊緣微卷,一滴水象鑽石一樣懸在它的端,透明中映着世界的倒影。湖面的低空上定格了無數的水珠,盡現飛濺的活力,因而空中光線折射出無窮的變化。一隻青蛙也定格在騰越的瞬間,兩隻後腿仍蹬在水裡,緊張的姿態通過其拚命向上翻滾的皮理表露無疑,彷彿水下有水蛇正揮浪潛來。
我渾濁的眼睛里出現了一個雕塑般的人影,我走近,仔細觀察??一個穿迷彩軍裝的年輕人,半蹲在草地上,一枝步槍,槍托緊緊抵着肩胛,烏黑的槍管逼視着前方的迷霧。我首先留心的是年輕人的眼神,一隻緊眯在準星里,另一隻圓睜着,裡面是什麼呢?憤怒?慾望?貪婪?痴幻?迷惘?我看不出來,但一個影影綽綽的黑點,靜止在他靜止的眼睛里,顯然是他致命槍管瞄準的目標。
於是我順着他槍管的方向走進迷霧,在霧的另一端發現了謎底??一個正在寫生的女子,畫本攤開,兩隻手很白,一隻握着畫本,另一隻手卻很悠閑的提着畫筆。我在這兩隻手上看不出任何恐懼和驚惶的痕迹,事實上我注意到這個女子神色輕鬆,眼睛在真實的湖光山色和畫本上的景物上幸福地流連,絲毫沒有發覺一隻致命的槍管正對着自己。
在現有的線索中,我絲毫不能發現兩者有任何的關聯,我不明白,槍管為什麼會對準一個無辜的人?但我很快在旁邊十米遠的地方發現了另一個黑點,一隻黝黑毛皮的大野兔,正定格在拔足狂奔的狀態,四腿騰空,兩耳如兩片狂風中的狹長樹葉,拚命向後招搖,腳底眾草低伏。我很輕易地判斷出,持槍者的目標就是這隻野兔,但是一場迷霧使一切變得複雜,追蹤了很長路程的獵手,錯把寫生的女子當成了停下來歇息的野兔,準備一擊斃殺。然而,時光就定格在了他手指扣下扳機的一瞬。
我驚訝地發現,我已經具有了智慧,而且我還擁有善與惡、憐憫和絕忍的道德判斷能力,所以,我面對眼前的事情,有些棘手。依照靈性生物固有的善的本能,我應該把獵手的槍管挪離目標的方向,可是這樣又違反了我遵循事物本來面貌的初衷,於是我應該把槍管恢復它本來所應該懲罰的目標,可是我又憐憫那隻竭盡全力狂逃的野兔。
我該怎麼辦呢?生存,毀滅,不朽,短暫,這些聯想迅速堆積在我的內心,扭結在一起,扭碎了我的思索,扭碎了我的時空,扭碎了我的存在方式……
很多年以後,我仍然津津樂道我年輕時的一段奇遇,這是我生命中最離奇的一件事情。我相信,沒有任何人的奇遇可以超過我的奇遇,也沒有任何人可以用任何緣由解釋我的奇遇。
那是發生我在大學軍訓時的往事。我們駐紮在一個城市的郊外野營,作為槍械保管員的我,總是利用職務之便,在天蒙蒙亮的時候背一管槍去打獵。我的槍法很好,每次都不會空手而歸。在第七天的時候,我的準星里出現了一隻碩大的野兔的身影,然而它飛速逃竄,我緊追不捨,很快到了一個小湖泊旁,野兔消失在一片迷霧中,然而在我鍥而不捨的搜索下,終於發現了它停下來歇息,我立刻半蹲下,朝它瞄準。就在我扣響扳機的一瞬,我忽然懵了一下,好象一道閃電迅速掠過身體。我的子彈還是飛了出去……
然而令我驚訝的是,子彈沒有命中前方的目標,而是把一棵大樹擊中了,轟隆隆很響的回聲。然後我更驚訝的發現,我本來瞄準的竟不是野兔,而是一個女子,一個正在寫生的女學生!我腦門上的汗淅淅瀝瀝,心都要跳到嗓子里了,連說萬幸,萬幸。
正象所有富有戲劇性的故事一樣,我正是通過這段巧遇,認識了這個女子,後來這個女子順理成章地和我相戀,終成眷屬。
然而我回憶的重點不在於此,我腦海里怎麼也揮之不去的是那棵奇怪的樹。它倒塌在水裡了,根系仍然倔強地抓住土地,枝幹卻逐漸橫斜着倒到湖裡去,枝葉都浮在水面上,逆着沉沒的枝條,掙着浮起來,使水面出現了很多漣漪。樹榦里淡淡飄着若有若無的輕煙,硫酸的味道,象閃電掠過後的氣味。
這是一棵老杏樹,非常的老,從它遒勁的枝幹和它乾裂的樹皮可以很輕易地看出來。它也許見證過許多歲月的瞬間,卻無法見證自己的衰亡。
這就是命。
遠處還有些動靜,一個黑影迅速消失在草叢中,留下刺溜溜的稀疏回聲;湖水裡一隻青蛙凄慘地叫着,被一隻從水裡冒出的蛇咬住了後腿,然而終究掙脫了,一瘸一蹦地越過水麵跳到岸上,留下一串串漣漪蔓延開來。
然而我清晰地發現地面有許多不規則的裂紋,坑坑窪窪,象一個步履蹣跚的巨人留下的腳印。我就沿着這些腳印離開,離開這個幻的瞬間,這個幻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