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朋友,嵌在一個人的心天中,如同星座在青空中一樣,
某一顆星隕落了,就不能去移另一顆星來填滿她的位置!
我的心天中,本來星辰就十分稀少,失落了一顆大星,怎
能使我不覺得空虛,惆悵?
我把朋友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有趣的,這類朋友,多半是
很淵博,很雋永,縱談起來樂而忘倦。月夕花晨,山顛水畔,
他們常常是最賞心的伴侶。第二類是有才的,這類朋友,多半
是才氣縱橫,或有奇癖,或不修邊幅,儘管有許多地方,你的
意見不能和他一致,面對於他精警的見解,迅疾的才具,常常
會不能自已的心折。第三類是有情的,這類朋友,多半是靜默
沖和,溫柔敦厚,在一起的時候,使人溫暖,不見的時候,使
人想念。尤其是在疾病困苦的時光,你會渴望着他的“同在”
─—王世瑛女士在我的朋友中,是屬於有情的一類!
這並不是說世瑛是個無趣無才的人,世瑛趣有餘而才非淺,
不過她的“趣”和“才”都被她的“情”蓋過了,淹沒了。
世瑛和我,算起來有三十餘年的交誼了,民國元年的秋天,
我在福州,入了女子師範預科,那時我只十一歲,世瑛在本科
三年級,她比我也只大三四歲光景。她在一班中年紀最小,梳
辮子,穿裙子,平底鞋上還系著鞋帶,十分的憨嬉活潑。因為
她年紀小,就常常喜歡同低班的同學玩。她很喜歡我,我那時
從海邊初到城市,對一切都陌生畏怯,而且因為她是大學生,
就有一點不大敢招攬,雖然我心裡也很喜歡她。我們真正友誼
的開始,還是“五四”那年同在北平就學的時代。
那年她在北平女高師就學,我也在北平燕京大學上課,相
隔八九年之中,因着學校環境之不同,我們相互竟不知消息。
直到五四運動掀起以後,女學界聯合會,在青年會演劇籌款,
各個學校單位都在青年會演習。我忘了女高師演的是什麼,我
們演的是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預演之夕,在二三幕之
間,我獨自走到樓上去,坐在黑暗裡,憑闌下視,忽然聽見后
面有輕輕的腳步,一隻溫暖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
一個溫柔的笑臉,問:“你是謝婉瑩不是?你還記得王世瑛么?”
昏忙中我請她坐在我的旁邊,黑暗的樓上,只有我們兩個
人,我們都注目台上,而談話卻不斷的繼續着。她告訴我當我
在台上的時候,她就覺着面熟了,她向燕大的同學打聽,證實
了我是她童年的同學,一閉幕她就走到後台,從後台又跟到樓
上……她笑了,說這相逢多麼有趣!她問我燕大讀書環境如何,
又問“冰心是否就是你?”那時我對本校的同學,還沒有公開
的承認,對她卻只好點了點頭。三幕開始,我們就匆匆下去,
從那時起,我們就成了最密的朋友。
那時我家住在北平東城中剪子巷,她住在西城磚塔衚衕,
北平城大,從東城到西城,坐洋車一走就是半天,大家都忙,
見面的時候就很少。然而我們卻常常通信,一星期可以有兩三
封。那時正是“五四”之役,大家都忙着討論問題,一切事物,
在重新估定價值的時候,問題和意見,就非常之多,我們在信
里總感覺得說不完,因此在彼此放學回家之後,還常常通電話,
一說就是一兩個鐘頭。我們的意見,自然不盡相同,而我們卻
都能容納對方的意見。等到後來,我們通信的內容,漸漸輕鬆,
電話里也常常是清閑的談笑,有時她還叫我從電話中彈琴給她
聽,我的父親母親常常跟我開玩笑,說他們從來沒有看見我同
人家這樣要好過,父親還笑說,“你們以後打電話的時間要縮
短一些,我的電話常常被你們阻斷了!”
我在學校里對誰都好,同學們也都對我好,因而也沒有什
么特別的“朋友”。世瑛就很熱情,除了同誰都好之外,她在
同班中還特別要好的三位朋友,那就是黃瑛(廬隱),陳定秀,
和程俊英,連她自己被同學稱為四君子。文採風流,出入相共,
……廬隱在她的小說《海濱故人》里,把她們的交誼,說得很
詳細─—世瑛在四君子之中,是最穩靜溫和的,而世瑛還常常
說我“冷”,說我交朋友的作風,和別人不一樣。我常常向她
分辯,說我並不是冷,不過各人情感的訓練不同,表示不同,
我告訴她我軍人的家庭,童年的環境,她感着很大的興趣……
然而我們並不是永遠不見面。中央公園和北海在我們兩家
的中途,春秋假日,或是暑假裡,我們常帶着弟妹們去游賞─—
我們各有三個弟弟,她比我還多兩個妹妹─—小孩子奔走跳躍
的時候,我們就坐在水榭或漪瀾堂的闌旁,看水談心。她磚塔
衚衕的家,外院有個假山,我們中剪子巷的門口大院里,也圈
有一處花畦,有石凳鞦韆架等,假山和花畦之間,都是我們同
游攜手之地。我們往來的過訪,至多半日,她多半是午飯後才
來,黃昏回去,夏天有時就延至夜中。我們最歡喜在星夜深談,
寫到這裡,還想起一件故事:她在學生會刊物上寫稿子,用的
筆名是“一息”,我說“一息”這兩字太衰颯,她就叫我替她
取一個,我就擬了“一星”送她,我生平最愛星星,因集王次
回的“明明可愛人如月”,和黃仲則的“一星如月看多時”兩
句詩,頌讚她是一個可愛的朋友,她欣然接受了。直至民國十
二年我出國時為止,我們就這樣談而永的往來着。我比較冷靜,
她比較溫柔,因此從來沒有激烈的辯論,或吵過架,我們兩家
的人,都稱我們“兩小無猜”,算起來在朋友中,我同她談的
話最多,最徹底,通信的數量也最多(四五年之間,已在數百
封以上),那幾年是我們過往最密的時代,有多少最甜柔的故
事,想起來使我非常的動心,留戀!
我出國去,她原定在北平東車站送行,因為那天早晨要替
我趕完一件絨衣,到了車站,火車已經開走了,她十分惆悵,
過幾天她又趕到上海來送我上船。我感謝之餘,還同她說,“假
如我是你,送過一次也罷了,何必還趕這一場傷心的離別?”
她泫然說,“就因為我不是你,我有我的想法!”─—廬隱有
一首新詩,就記的是這件事,我只記得中間四句,是:
辛苦織成的絨衣,
竟趕不上做別離的贈品,
秋風陣陣價緊,
不嫌衣裳太薄嗎?
在上海我們又盤桓了幾天。動身之日,我早同她約定,她
送我上船就走,不要看着船開,但她不能履行這珍重的諾言,
船開出好遠,她還呆立在碼頭上……
到美國以後,功課一忙,路途又遠,我們通信的密度,就
比從前差遠了,我只知道從上海,她就回到福州去教書。在十
三年的春天,我在美國青山養病,忽然得到她的一封信,信末
提到張君勱先生向她求婚,問我這結合可不可以考慮,文句雖
然是輕描淡寫,而語意是相當的懇切。我和君勱先生素不相識,
而他的哲學和政治的文章,是早巳讀過,世瑛既然問到我,這
就表示她和她家庭方面,是沒有問題的了,我即刻在床上回了
一封信,竭力促成這件事,並請她告訴我以嘉禮的日期。那年
的秋天,我就接到他們結婚的請柬,我記得我寄回去的禮物,
是一隻鑲着桔紅色寶石的手鐲。
民國十五年秋天,我回國來,一到上海,就去訪他們夫婦,
那時他們的大孩子小虎誕生不久,世瑛在床上,君勱先生趕忙
下樓來接我,一見面就如同多年的熟朋友一樣,極高興懇切的
握着我的手。上得樓來,做了母親的世瑛,乍看見我似乎有點
羞怯,但立刻就被喜悅和興奮蓋過了。我在她床沿雜亂的說了
半小時的話,怕她累着,就告辭了出來。在我北上以前,還見
了好幾次,從他們的談話中,態度上都看出他們是很理想的和
諧的伴侶。在我同他們個別談話的時候,我還珍重的向他們各
個人道賀,為他們祝福。
民國十六年以後,我的父親在上海做事,全家都搬到上海
來。年假暑假我回家的時候,總是常到他們家裡,世瑛又做了
兩個,三個孩子的母親,她的敦厚溫柔,更是有增無減,同時
她對於君勱先生的文章事業,都感着極大的興趣,儘力幫忙。
我在一旁看着,覺得我對於世瑛的敬愛,也是有增無減!她在
家是個好女兒,好姐姐,在校是個好學生,好教師,好朋友,
出嫁是個好妻子,好母親,這種人格,是需要相當的忍耐和不
斷的努力,她以永恆的天真和誠懇,溫柔和坦白來與她的環境
周旋,她永遠是她周圍的人的慰安和靈感!
民國廿年母親去世以後,父親又搬回北平來,我和世瑛見
面的機會便少了。民國廿三年他們從德國回來,君勱先生到燕
大來教書,我們住得很近,又溫起當年的友誼。君勱先生和文
藻都是書蟲子,他們談起書來,就到半夜,我和世瑛因此更常
在一起。北平西郊的風景又美,春秋佳日,正多賞心樂事,那
一兩年我們同住的光陰,似乎比以前更深刻純化了。
他們先離開了北平到了上海,我們在抗戰以後也到了昆明,
中間分別了六七年,各居一地,因着生活的緊張忙亂,在表面
上,我們是疏遠了。直到了前年,我們又在重慶見面,喜歡得
幾乎落下淚來,她握着我的手,說她聽人說我總是生病,但出
乎意外的我並不顯得憔悴。我微笑了,我知道她的用心,她是
在安慰我!我謝了她,我說,“抗戰期間,大家都老了都瘦了,
這是正常的表現,能不死就算好了。”她攔住我,說,“你總
是愛說死字……”我一笑也就收住─—誰知道她一個無病的人,
倒先死了呢!
她住在汪山,我住在歌樂山,要相見就得渡一條江,翻一
座嶺,戰時的交通,比什麼都困難,弄到每年我們才能見到一
兩次面。她告訴我汪山有綠梅花。花時不可不來一賞,這約訂
了三年,也沒有實現─—我想我永不會到汪山去看梅花了,世
瑛去了,就讓我永遠紀念這一個缺憾罷。
我們在重慶僅有的一次通訊。是她先給我寫的,去年五月
一日,她到歌樂山來參加第一保育院的落成典禮,沒有碰到我,
她“悵惘而歸”,在重慶給我寫了幾行:
冰姐:
到重慶后,第一次去歌樂山……因為他們告訴我,你
也許會來參加保育院的落成典禮……我可以告訴你,我在山上
等你好久了……我念舊之情,與日俱深─—也許是年齡的關係,
使我常常憶舊─—可是今天的事實,到了保育院,既未見你,
而時間的限制,又無法去看你,惆悵而歸,老八又告訴我,你
身體不大好,使我更懊悔我錯過了機會,不抽一刻時間來看你!
我在山上幾次動筆寫信給你,終於未寄,今天無論如何,要寫
這幾個字給你,或不是你所想得到的,我是怎樣今情猶昔!再
談吧,祝你痊安
瑛 五·一·
我在病榻上接到這封小簡,十分高興感動,那時正是杜鵑
的季節,綠蔭中一聲聲的杜宇,參和了憶舊的心情,使我覺得
惆悵,我復她一信。中有“杜鵑叫得人心煩”之語,今年三月,
她已棄我而逝,我更怕聽見鵑啼,每逢聽見聲凄而長的“苦─—
苦”,總使我矍然的心痛,尤其是在雨中或月下的夜半一連疊
聲的“苦─—”,枕上每使我凄然下淚……
世瑛畢竟到歌樂山來看我一次,那是去年夏日,她從北溫
泉回來,帶着兩個女兒,和她的令弟世圻夫婦,在我們廊上,
坐了半天。她十分稱讚我們廊前的遠景,我便約她得暇來住些
時─—我們末次的相見,是在去年九月,我們都在重慶。君勱
先生的令弟禹九夫婦,約我們在一起吃晚飯,飯後談到我從前
在北平到天橋尋訪賽金花的事,世瑛聽得很高興,那時已將夜
半,她便要留我住下。文藻笑問,“那麼君勱呢?”世瑛也笑
說,“君勱可以跟你回去住嘉廬。”我說,“我住待帆廬太舒
服了,君勱住嘉廬卻未免太委屈了他。”大家開了半天玩笑,
但以第二天早晨我們還要開會,便終於走了,現在回想起來,
追悔當初未曾留下,因為在我們三十餘年的友誼中,還沒有過
“抵足而眠”的經歷!
今年三月初,我到重慶去,聽到了世瑛分娩在即的消息。
她前年曾夭折了她的第三個兒子─—小豹─—如今又可以補上
一個小的,我很為她高興。那時君勱先生同文藻正在美國參加
太平洋學會,我便寫信報告文藻,說君勱先生又快要做父親了,
信寫去不到十天,梅月涵先生到山上來,也許他不知道我和世
瑛的交情罷,在晚餐桌上,他偶然提起,說,“君勱夫人在前
天去世了,大約是難產。”我突然停了箸,似乎也停止了心跳,
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就分函在重慶的張肖梅女士(張
禹九夫人)和張靄真女士(王世圻夫人)詢問究竟。我總覺得
這消息過於突然,三十年來生動的活在我心上的人,哪能這樣
不言不語的就走掉了?我終日懸懸的等着回信,兩封回信終於
在幾天內陸續來到,證實了這最不幸的消息!
靄真女士的信中說:
……六姐下山待產已月余,臨產時心臟衰疲,心理上
十分恐懼,產後即感不支,醫師用盡方法,終未能挽回,嬰兒
男性,出生后不能呼吸,多方施救,始有生氣,不幸延至次日,
又復夭折……現靈柩暫寄浙江會館……君勱旅中得此消息,傷
痛可知,天意如斯,夫復何言……
肖梅女士信中說:
……二家嫂臨終以前,並無遺言,想其內心痛苦已極,
惟有以不了了之……
我不曾去浙江會館,我要等着君勱先生回國來時,陪他同
去。我不忍看見她的靈柩,惟有在安慰別人的時候,自己才鼓
得起勇氣!
我給文藻寫了一封信,“……二十年來所看到的理想的快
樂的夫婦,真是太希罕了,而這種生離死別的悲哀,就偏偏降
臨在他們的身上,我不忍想象君勱先生成了無‘家’可歸的人!
假如他已得到國內的消息,你務必去鄭重安慰他……”
六月中肖梅女士來訪,她給我看了君勱先生挽世瑛的聯語,
是:
廿年來艱難與共,辛苦備嘗,何圖一別永訣
六旬矣報國有心,救世無術,忍負海誓山盟
她又提到君勱先生赴美前夕,世瑛同他對斟對飲,情意纏
綿,弟妹們都笑他們比少年夫妻,還要恩愛,等到世瑛死後,
他們都覺得這惜別的表現,有點近於預兆。
世瑛的身體素來很好,為人又沉靜樂觀,沒有人會想到她
會這樣突然死去。二十年來她常常擔心着我的健康,想不到素
來不大健康的我,今夜會提筆來寫追悼世瑛的文字!假如是她
追悼我,她有更好的記憶力,更深的情感,她保存着更多的信
件,她不定會寫出多麼纏綿悱惻的文章來!如今你的“冷靜”
的朋友,只能寫這記帳式的一段,我何等的對不起你。不過,
你走了,把這種東西留給我寫,你還是聰明有福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夜,重慶歌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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