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門前,抬起頭,看了看那棵已經毫無生機的柳樹。
在這個不大的四合院生活,轉眼已經二十多年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在我還不懂事時就已經守候在了這裡,時間久到連院里的老人們都說它是“老古董”了。
這棵樹也是如此。聽父母說,這棵樹與這個院子的歲數差不多。在數不清的四季輪迴、枯榮交替中,它依舊立在這裡,每年的春季都會從不遲到的發芽,到冬季在毫不留戀的枯死,到下一個春季再度如約、從不遲到的的發芽。
沒有人要求它這樣做吧。我這麼想過。
應該沒有吧。
可他依舊不避風雨,不畏烈日,年復一年的將時間刻在自己的身上,變成那一圈又一圈的年輪。
依舊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在這裡,我曾好奇地問過父親:“爸爸,你說,樹為什麼要有年輪呢?”
父親笑得很祥和,輕輕摸了摸我的頭說:“因為啊,對於樹來說,時間就是它們唯一擁有的東西了,他們當然要認真的記錄下來了啊。”
我歪着頭,想了想又問:“那它為什麼要把年輪小心翼翼地藏在肚子里呢?難道還會有人來偷這些東西不成?”
父親突然不說話了。他起身,抬起了頭,望向了那一片記憶中還是乾淨透明的天空。許久,他才開口:“沒錯啊。它怕有人來偷走這些東西。”
“爸爸騙人!誰會要這些沒有用的輪子啊?”
“呵呵,爸爸可沒有騙你。你要知道,樹拿走了時間,可時間不願意啊!於是它總是喜歡趁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時候,把時間再偷回來。”
“吱呀”一聲,深厚的門被人推開。我轉身,看見父親正站在門口,看着我。
我突然發現,記憶中那個總是滿臉祥和笑容的父親,如今臉上已經布滿皺紋,滿頭凌亂的銀髮。
我低下了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父親走過來,滿是感慨地看着樹說:“你還小的時候,總在這樹下量身高——看看那一道道的刻痕,卻是不知不覺中才發現,你都比我高一頭了,呵呵,”父親看着我,眼中閃爍着欣慰之情,“時間可過的真快。”
我也笑了笑,給父親搬了搖椅,說道:“光知道說樹了,也不看看自己,現在也滿頭白髮嘍。”
父親尷尬地搖搖頭,然後躺在了搖椅上,一邊輕搖着搖椅一邊說:“是啊,我也老嘍——我也應該老了,你看這院子,都要拆遷了,這都過去多少年了啊。”他扭着頭環顧了一圈這個院子,似乎還想將更多的回憶裝進腦袋裡,但最終只化為一聲輕嘆,伴着他眯起了眼睛。
我也跟着感嘆了起來:“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多年了,而今天一收拾完東西,就再也看不見這個家了。”
當我說到“家”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父親的身子顫了顫,身形像立刻蒼老了不少一樣。
看着父親有些沮喪的樣子,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透過父親滿頭蒼蒼的白髮,那些積蓄了半輩子的話一瞬間全湧上喉間,卻全堵在了一起而說不出一句話。
許久,父親輕輕地睜開了眼,喃喃地問道:“時間,都去哪了呢?”
我清楚的看見,那一瞬間父親的眼角有點點晶瑩的淚光。
我慌了,想安慰,卻又找不出安慰的話,只好悻悻地轉移話題,逗父親開心:“您還記得么?小時候您說時間都被偷走了,興許咱的時間也被誰偷走了不是么?”
父親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前面那棵樹,一句話不說。
我尷尬的站在他身後,坐立難安。
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風緩緩吹過,那棵樹的枝椏上卻沒有可以飄動的東西了,整個院子顯得寂靜、冷清。
時間都去哪了?
這個問題,小時候時間多,加上不懂事,所以想不出答案;現在沒時間,工作學習又忙,更沒時間想答案。
或許只有到父親的年齡,退休了,才有機會好好想想自己的時間去哪裡了吧。
十分突兀的,父親開口了:“兒子,這周末陪我去看看電影吧。”
“電影?”我突然好奇了起來,父親對於這些東西應該是毫不感興趣的才對啊,“是今年的賀歲檔么?哪一部?”
“我記得……好像叫什麼……《全民目擊》?”
這部電影我還有點印象,昨天小陳還打電話來說今早要和女朋友一起去看,還問我要不要一起。當聽到這是一部懸疑片的時候,頓時覺得沒有什麼意思,就沒有去。
“爸,那片子沒什麼意思,”我這麼說道,又想想周末自己好像還有個聚會,就只好敷衍道,“下次有什麼好電影了,我再帶您去看好么?”
父親沒有說話,但依稀能從眉間看出些許失落,像小孩子要不到心愛的玩具一樣。
我的心突然狠狠地疼了一下。
我匆匆留下一句“我去屋裡繼續整東西”然後就飛快的進屋,關上了門,整個人靠在門上,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在心間蔓延。
我抬起頭,掃視了屋內一眼。這屋子倒是一點沒變,和記憶中小時候一模一樣。
那為什麼,如今,這裡就要消失了呢?
時間,到底去哪裡了呢?被誰偷走了呢?
從小到大,堆積起來的東西可真不少。從前天開始整理到現在,還有一小部分沒有整理完。但我一點也不着急,而是一件一件東西慢慢的整理,順便一遍一遍的回憶着寄托在這些東西上的記憶。
突然在抽屜里找到一個灰黑色的筆記本,邊緣已經泛起了黃色,微微的歪曲着,一種厚重感從手中傳上來。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父親很喜歡一個人在忽閃忽現的檯燈下戴着眼鏡一個人認真的寫着什麼,自己也從來沒有問過那是什麼。現如今翻了出來,突然也好奇了起來,什麼值得父親這麼認真的記錄呢?是日記?那父親寫的日記是什麼樣子的呢?
我打開了本子,一個人靜靜地坐下,開始翻看。我想,總有一天,父親總會離去,我不能讓人生擁有缺憾。
其實,成長就像繭變蝶一樣,是每個人都無法逃脫的蛻變,而當我們坦然面對變遷的時候,我們就長大了。歲月是一個神偷,偷走了我的無數歲月,現在隨着時間軸與時差的變幻,我和大家一起分享我的一生。——父親日記的扉頁
“門前老樹長新芽”
91年十二月,我親愛的孩子出生了!我要當爸爸了!我抱着襁褓中的嬰兒,眼中流露出喜悅的神色。
“院里枯木又開花”
92年十二月,孩子一歲了,小臉圓乎乎的,小腳丫、小嘴巴肉嘟嘟的,長得真像我。
“半生存了多少話”
93年四月,孩子會叫我爸爸了,長得真快。
“藏進了滿頭白髮”
93年十二月,孩子兩歲生日了,去拍了全家福,一定要掛在牆上最顯眼的位置,讓來人一來就看見。
“記憶中的小腳丫”
96年三月,孩子上小學了,好像很興奮,背着書包,飛一般的,彷彿路邊的樹都突然高大了許多。
“肉嘟嘟的小嘴巴”
98年七月,公司不發獎金了,孩子今年的學費怎麼辦呢?老婆說我有白頭髮了,難道我已經老了么?這是我第一根白頭髮,我把它揪了下來藏在這裡,也不知道將來還能找到不能。唉,還沒來得及感受年輕,就這麼老了。我這才發現這頁的夾縫中有一根白頭髮。一根潔白的頭髮。我久久不能言語。
“一生把愛交給他”
01年十二月,孩子十歲了,轉眼已經過去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現在孩子都知道和我唱反調了,這是逆反心理在作怪。
“只為那一聲爸媽”
03年六月,和孩子因為升學的問題吵架了。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可以明白我的苦心,白頭髮又多了,唉,緣愁似個愁呀!
“時間都去哪兒了……”
06年七月,孩子,相信父親一回吧,考出去就總是有希望的!白頭髮好像越來越多了,時間也似乎就是這樣一點一點過去,你如今也成了小夥子了,許多事該明白了!
“還沒好好感受年輕,就老了”
07年二月,單位不讓放假,和領導吵吵,被開除了。這下可真是完了,孩子上高中正等着用錢,可怎麼辦呢?還想給老婆過年買件新衣服,看來也買不成了。明天要去找找工作了。等下回家,還要想想怎麼樣的笑是最開心最自然的,不能讓孩子看出什麼……
“生兒養女,一輩子”
08年十二月,孩子開始進入備戰高考狀態了,每天都見他複習到深夜,真心疼啊。孩子正長身體呢,熬到那麼晚,身體熬得住么?
“滿腦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
09年十二月,我的孩子十八歲了,正式成年了。晚上,我們倆難得的都喝了個爛醉,掏心掏肺的說了說知心話,兩個大男人抹眼淚抹了一晚上,早上想想真丟人。
“時間都去哪兒了……”
10年,孩子高考結束了。真爭氣,考上了那麼好的大學。呵呵,感覺好欣慰,我的孩子永遠是最棒的!
“還沒好好看看你,眼睛就花了”
11年九月,馬上孩子就要二十歲了,真好。這麼一轉眼,就成大人了。只是可惜了,我的眼睛最近有些花了,連兒子都快看不清了,唉,老了……
“柴米油鹽,半輩子”
“轉眼就只剩下……”
………………
我強忍下滿眶眼淚,看到最後一篇,是最近寫的:
14年2月,老院要拆遷了,在這裡生活了這麼久,很多東西都有感情了,真不捨得,像《茶館》里的王利發不捨得那個茶館似的。這個院子從孩子還小,看着他一路長大成人,就像第二個我一樣,也不知道這孩子心裡會不會和我一樣傷心?可能他們年輕人,沒有我們這麼戀舊吧。
“……滿臉的皺紋了”
我看着這個本子,喉間覺得堵住了什麼東西,發出“嗚嗚”的聲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前被淚水模糊,看向那個本子,卻好像出現了父親年輕的容顏,從第一根白髮,到現在的滿頭白髮蒼蒼。
我再也忍不住,蹲到了地上哭了起來。
“您還記得么?小時候您說時間都被偷走了,興許咱的時間也被誰偷走了不是么?”
抬頭看看父親那滿頭的白髮,我突然明白,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年華偷走了父親年輕的歲月,我才是那個自己最痛恨的歲月神偷。
哭累了,我靠在了牆上。
這麼多年,這個屋子的牆上,甚至每一個地方都有父親的氣味。就像春晚上那首歌《時間都去哪了》唱的一樣,父親的時間都留在了這些柴米油鹽,生兒養女上,滿腦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如今只剩下滿臉的皺紋了。
“時間,都去哪了呢?”
父親,我親愛的父親。對不起。
是我偷走了你的時間,是你的時間讓我長大。
我突然怔住了,隨即拿出了手機給小陳打了個電話。
“喂?小陳,你和你女朋友今天早上不是去看電影了嗎?怎麼樣?”
“哦王哥啊,你還別說,這電影還真好看!我和我女朋友都看哭了呢。”
“這不是懸疑片么?”
“話說這麼說的,”電話那頭,小陳的聲音嚴肅了起來,“不過你可千萬別以為這片子和其他的一樣,只是打打殺殺的。其實啊,這個片子最後,講的是一個偉大的父親對女兒的救贖和付出全部的父愛……”
我甚至沒來得及掛斷電話,就直接奔出了屋子。
屋外,父親在那棵枯死的柳樹下,躺在搖椅上睡著了。風輕輕地吹着,我看見父親與那棵樹一樣的滿是皺紋的臉,現在有的只是安詳,眼角似乎還留着開心的淚光。
我輕輕地走過去,輕輕的摸了摸他的頭髮——那見證了我偷走他歲月的證據的滿頭白髮,一根一根,都好像看到了曾經調皮的自己,一次又一次不知足的從父親這裡拿走大把大把的時間。
我輕輕捂住嘴,盡量不讓自己的哭聲傳出來。
突然,父親似乎感覺到了動靜,睜開了眼,一臉詫異地看着我說:“孩子?你站在這幹嘛?”
我擦了擦眼睛,露出了一個笑容。
“爸,睡夠了么?兒子帶您看電影去。”
“看電影?看什麼電影?”
“《全民目擊》。”
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時父親笑的像得到了心愛的玩具的孩子。
我抬起了頭,那棵枯死的柳樹,如今正在長出它今年的第一個新芽。
高三:林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