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喜歡使喚我為他倒茶，概是從他玩那時最牛逼的網游——《傳奇》的時候就開始了吧。
那會兒，我就坐一旁。看着父親操控着小人兒跑來跑去，還傻傻地念叨着，好玩，好玩兒！一會兒為了賣肉賺錢而高興，一會兒又為了打怪物掉了寶貝而激動不已。一不小心，人死掉了，父親又沮喪又失落，好象真的失掉了什麼。遊戲里，父親取了個響亮的名字，想讓自己也如此威風。讓怪物們見了他都聞風喪膽落荒而逃。
小子，去給老子倒杯茶。我和父親之間從不拘束，正如朋友般。父親死盯着電腦，似乎忙不開手腳。我便成了“小二”，取出茶葉和父親喜愛的紫砂杯子，泡起茶來。一兩撮茶葉散進去，稍加熱水，便成了。從下午一直挨到了深夜，不斷地添水，不斷地端茶。父親抱着電腦不放，時不時喝上一兩口茶，哈出半口熱氣。母親說他呢，也不答；罵呢，也不聞。夜晚十分寧靜，一次又一次地揭開蓋子，蓋上蓋子，紫砂杯隔三差五就跳出兩聲脆而拖着悶重的響。
終於還是熬不住，看看鐘，已是兩時過半，父親站起身來。伸了個足足的長懶腰，關掉電源，扭了扭腰，再打了個十分滑稽的哈欠。覺得不對，端起茶杯，一咕咚喝得精光，帶着幾片茶葉進肚，舌頭撓一般左找右找，該是茶葉嵌牙縫裡了，不管，甩着胳膊說道：安逸唷，明天繼續。歪歪扭扭到床邊，倒頭便睡。
幾年後，父親很少玩遊戲，即使碰碰電腦也是工作上的事，頂多也就看看電影，該是叫“退隱江湖”了吧。可飲茶成了習慣，改，也改不掉了。父親看看電視，也會叫我倒上一杯，然後不斷地添水。甚至於我一邊盯着電視，一邊就能憑記憶將茶泡好。不同的是，父親喝茶的速度更慢了些，更是作出一副“詩人”的樣子，右手持杯，口中呢喃些什麼，聽不大請，閉上眼抿一小口，又故作舒坦狀。茶喝多了，似乎也有了研究。擺起高談闊論，說這樣茶怎麼樣，那種茶該怎麼喝，什麼味兒。倒是倒茶的頻率慢下來，父親喝得慢了，也少了些麻煩，我有時也常抱怨麻煩的。
倒茶依舊，父親喝完了一罐又一罐茶葉，鐵皮殼的，塑料殼的，現在改喝紙殼裝的茶葉了。該是又過了幾年。
幾天前，父親回到家。若有所失，一臉喪氣與沮落。自己老實能幹，吃苦耐勞，卻不得上司理解，反遭誤會。父親就像老黃牛受到挫敗一樣悵然。
父親打開電腦，隨即叫我倒茶。茶倒好且端來，父親開始下載遊戲，時隔多年，莫非父親還要“舊夢重溫”？我沒有言語。
找到了塵封多年的人物，級數已是相當高，擁有自己的“家族”與一身好行頭。玩起遊戲，父親有了些氣色，更是興奮起來。原本低沉的臉面已經化去，取而代之的是高興與激動。更加巧合的是，以前的“戰友”竟然在線，並邀請父親一同殺妖怪。
父親喝茶的速度一下子變得快了起來。不一會，一杯茶已涸，便添來熱水。才曉得，那人也是工作不順，到遊戲上來找人談談，沒想到碰到了父親。一杯又一杯的茶很快就喝盡，父親告訴了他許多，他告訴了父親許多，他們互相感嘆着，哀嘆着。這天晚上，母親沒有罵，沒有風的書房卻讓人感到冷冷的。父親玩到了兩點，我也跟着坐到了兩點，不停的添水、端茶。一次又一次地揭開蓋子，蓋上蓋子，紫砂杯隔三差五就跳出兩聲脆而拖着悶重的響。
那人下線后，父親也關了電源，我問父親為何不玩，父親沒有說時間晚了。只是站起身來，細而慢地抿這剩餘的半杯茶，還不時地吹着氣，但茶已不燙，這半杯茶喝了很久。父親放了杯子，輕輕地蓋上蓋子。若有所思，想說什麼到一半卻又強憋了回去，呼出一口熱氣，故作舒坦狀。轉身打理着被子。一邊撣着，一邊嘆惋，誒，老了，老啦，連喝茶也變得遲鈍！又歪了歪頭，小聲說著，可不，呵，老子也年輕過！小得就是自言自語，卻沉重有力。
次日一早。母親弄早飯時說道，昨晚你爸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像小孩子一樣，勸也勸不聽，我還是第一回見你爸哭叻，早上起來喝了一杯茶，差點沒嗆着。父親該是又想起了什麼，也沒叫我倒茶。我倚着門框啃着饅頭，扭過頭，眼睛都睜大了，父親靠在沙發上，這才猛地發現父親側鬢白髮。
如今，倒茶依舊。
重慶長壽初一：lx94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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