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行囊
一棵樹。
我對它並沒有多少記憶,也許當這裡還是鋼板支架時它就在那裡盤踞,直到變成了完整的一幢幢樓空落落的白牆上裝起了空調嗡嗡的機器裝上了百葉窗裝上了繁華。在那很久的以前,也許它被列入了房屋的概況名單也許沒有。但這並不重要,畢竟十年或是十五年便是時代的轉變,就像調味包在歲月里愈加沉澱後來匯成堪比灰燼的雜質。它並不是母親父親年代泛黃的紙,卻即將沉睡的睡美人那樣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卻因為現實的詛咒被迫停止。
那棵樹,就像這裡一樣,很老了。
我曾經想過多年前它是被種下還是被移植呢,不管怎樣那年輪終要被割下,可我沒有想到那就是現在。
回想起小時候常在家裡,窗外的視野也沒有它的蹤影,所以只不過默認為那塊土地的佔有者罷了。但後來當我逐漸意識到它被人淡忘是一種可惜時,我與朋友也不太常來這裡,一年,只有兩次。
我對同行的朋友說,我們去看看那棵老樹吧。她說,好。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去年,或者前年。我們一走進那塊泥濘不堪,四角偶爾有些綠草的土地時,如同虯須般,它卧在那裡,悄無聲息。仰頭看被它蒼勁的枝幹所大卸八塊的天空,還有那些小蜂鳥築成的、無法明確外貌的鳥巢,盡收眼底。仔細一聽或許還能聽到烏鴉尖銳的聲音漸行漸遠,還有腳下那些敵得過手般寬的根,它們聳在地上卻又不顯得突兀。
畢竟,十年了。
我想象它們從一棵幼苗的細微根須,再延伸到如此的狀態,那些突起的、似乎堅不可摧的根須只是它的一部分,那需要用兩個人懷抱的樹榦明了這一切,除此之外還有多少根須在地底下潛伏,還有多少微細的根須正在生長。我們都沒有說話。也不想說話。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我也不願知道。她也是。
置身在一大片的樹的遮擋下,我並不熱烈乞求片刻的陰涼,那時候是秋天。穿着秋衣秋褲看着落葉滿天飛的景象,我以後的人生再也不可能遇到。也不可能觸摸到大自然蓬勃的生機,靜默着的流動的經脈。我們還是少年,雖然與這棵樹歲數差不多可是那卻是多少年的境遇不同。
我以一個半透明的純凈心態去回憶這些事情時,突然覺得童年幼稚的生活如此美好。可又情不自禁地去欽佩那棵老樹。也僅僅是十年,可它每一天都在奮鬥。在我們被呵護的嬰兒時期,它卻在土地里努力汲取養分然後成長。這是最脆弱的時期,對於一棵樹來說。也許一場雨,也許一隻蟲,就會讓你前功盡棄,那時候的樹,名叫芽,沒有防備的芽。但長大后它仍然每天如戰鬥,不是嗎?如果它懈怠了一分一秒也許它就會是一棵枯黃的、充滿敗葉的樹。所以在幾近同歲數的我們,卻僅僅在奮鬥的最開始時期。它的生命如此堅強,它的生命意味如此明確,恐怕再也見不到了吧。
可是,它已經不在了。不是死去了,而是被迫停止了生命。
朋友帶我去看它,在它被一群人圍在中間時。而令我刻骨銘心的不是那砍樹的過程,而是他們搬樹的費力。他們告訴我們,砍樹並沒有花費多少時間,相反,如何制服它的軀體卻成為了他們折騰一個下午的主要原因。可不是嗎,它生來死去都沒有被選擇的權利,它是被活生生地剝奪了,可是它曾經奮鬥過努力過的砍不掉,在最後時刻它作了抗爭。
朋友說,這棵樹太大了這塊地都被它佔據了。又或許是小區塞滿了車輛根本沒有空的空間,所以,才將這棵樹砍掉。
現在的這裡,曾經的根須,已經盡數從靜默變成了喧囂,從淺綠變成了深黑,從樹、鳥、太陽的味道變成撲面而來的淡淡柏油味。我並不贊成,就像春蠶與蜜蜂一樣它們辛辛苦苦得到那麼多卻被人們戴上了美德的帽子,之後,蜂蜜是人類的,蠶絲是人類的。論什麼它們都不會願意自己走那麼多路,吐出那麼多絲而得到的卻被剝奪而自己成為歌頌的對象。可是樹的犧牲使這裡停泊了許多五顏六色的車子,流線型的外表下掩藏着一棵一生沒有接觸過懶字的樹的心。
我們為之惋惜。它不能再努力了我再也不能看到它了。區里的人自然不在意,免去了搶停車位的爭吵,免去了夜晚走上那片泥濘路坑裡的泥水四濺,也許,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挺好。而我,也將從在樹下駐足觀望的那個少年,慢慢長大埋沒在人群里,慢慢長大將目光投射在文件和輻射里。我們將奮鬥,也許從這一刻開始。
我以後經歷了再多,也會想起,那棵樹。
窗外的視野逐漸清晰,它好像將黑色白邊的柏油路撐破,巨大的根脈蔓延在整個小小停車坪。
可是我也明白,那些比它木樁薄許多許多的一層柏油路將破損,樹也不將安然無恙。
但那只是一個略微荒唐的夢罷了。
樹,會以另外一種方式活着。
我,會以同一種方式開始新的旅程。
初一:彭吟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