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
在車窗里眺望路邊景色時,紫陌紅塵,楊柳依依,像極了《詩經》中的描寫。但這樣的春和景明,我卻莫名地濕了眼眶。外公,我很想你。這是你走後的第一個清明
在我幼年裡:走路、說話、背詩、下棋……他曾是我生命中奉若珍寶的人。我還清晰地記得,他喜歡每天下午牽着我、拿着一杯茶去看別人下象棋,悠長而煩熱的下午就這樣悄然度過;他很喜歡看體育頻道,籃球和游泳是他的最愛;他的鋼筆字寫的非常好看;他經常冒兩句奇怪的英文並四處炫耀;他很討厭喝水和洗衣服;討厭一天到晚都在聽外婆喋喋不休的嘮叨……而現在,這些記憶早就隱藏在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只敢偷偷地去回想,怕太深的觸碰讓人的淚水泛濫成河。我的生命的開端與他生命的終結像齒輪一樣緊緊聯繫在一起,成為生命本身的一部分,再也難以分離。
再後來的我慢慢長大,繁重的學習使我被困在家裡,有多久沒有看見外公了呢?大概有一兩個月了吧。沒關係,時間還長呢,下次再去看他吧。我總是這麼無所謂地想。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不再如往昔健壯的男子,會有一天不再出現。因為他早已經與我的生命融為一體,我只覺得他的存在是理所應當。我總是忘記,沒有一樣東西,是我可以毫無理由地擁有的。小學畢業的狂歡之後,我才有心思去想這個孤獨的老者,可是我幾乎再也沒有見過他了。所有人的陰沉臉色都與這個歡快的夏天格格不入,對着他們匆匆趕往醫院的疲勞背影,我哽在喉嚨里的疑惑始終不敢問出。或許,我是明白的,但是我仍舊希望有一個人可以給我一個正式的回答。整個小學最後的暑假,我僅余的回憶是鋪天蓋地的化驗單、不絕於耳的蟬鳴和翻滾的熱浪以及一個人穿梭在大街小巷的孤獨。可是卻沒有他,他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似的,不被任何人提起。
初一半期考試之後的家長會,媽媽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突然泛起一陣又一陣的悲涼。熟識的阿姨看見我,說媽媽有事不能來之後,我突然知道究竟怎麼了。沒有人告訴我,但我知道,或許這是我與他之間的靈犀。我在向上湧來的人群中頂着詫異的目光奔回寢室,淚水掛了滿腮。冬日裡溫暖的陽光從窗戶中射在我年輕的臉上,映射出曲折的紋路。我用手捂住臉,眼淚從手指縫隙中滲出,打在地磚上,低低嗚咽的抽泣如同迷路小動物的啜泣,只是在也沒有哪個蒼老的人,會彎下腰抓一把蜜棗給我了。我抬起頭望着鏡子里凄哀的自己,瞳孔被淚水洗刷得如同年幼時的清澈。我恍惚地想起年幼無知的自己和早已日薄西山的外公,那是我只有三歲的時候,還不曾明白死亡和離別,還不曾懂得這個充滿悲涼的人間。我又想起國慶節時去醫院看外公,他戴着氧氣罩,大小便失禁,握着我的手臂寒冬里的松樹皮更扎人,嘴角的涎水早已打濕半個枕頭,他不再是我幼年那個溫柔慈祥的老人了,我也不再是幼年那個天真無邪的自己了。應該在也回不去從前了吧,就像這個世界再也不可能有他。葬禮上,我呼出的白氣越升越高,氤氳瀰漫了整個天空。可我仍舊不知道,遠在天國的他能否俯身看在人間的我是如何生活。死亡帶給我們的最大傷害是讓我們遇見離別。因為離別會帶走我們最愛的人,也會帶走我們最懷念的自己。
這是他走後第一個清明,曾經給予過我最大悲憫與寬容的人,在這塊小小的石碑下與我對望。我驀然想起我坐在他的膝上,他戴着老花眼鏡教我讀:“莫道秋江離別難,舟船明日是長安。吳姬緩舞留君醉,隨意青楓白露寒。”我知道我依舊很想他,但是我也還記得,他與我始終都會迎來這一天。離別過後的悲傷,最後還是會留在那一段故事裡,再重新獨上蘭舟,望明日長安。
初一:王科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