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咚”“叮叮--------咚咚咚---------------” 一陣哀怨纏綿的琴音從遠處幽幽傳至。雖然隔着空氣,但如畫,朱唇艷若櫻桃,明眸燦若星辰。只是,在她的眉梢眼角間卻有着一股說不出,化不開的愁苦顏色,似乎是心中有着無限辛酸惆悵卻又鬱郁不得舒懷。仍然聽得人肝腸欲斷。 撫琴的是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女。白衣勝雪,鬢髮如雲,眉目 白衣少女一雙蔥指凝白如脂,指尖輕輕的在七弦瑤琴琴弦上劃過,弦身微微顫動,音韻便如流水般傾斜而出,在空中盪開一圈圈的漣漪。 她始終凝視着琴身,琴身通體漆黑,她的目光卻如大霧般迷茫。少女輕啟朱唇,皓齒微動,聲音悅耳如黃鶯。唱道: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白衣少女身處的是一座斷壁峭崖,身前三面是蒼松翠柏。地上芳草萋萋,繁花吐艷,香氣四溢。但身後卻是深不見底漆黑一片的萬丈深谷。此處便是傳聞中景色幽秀,卻驚險萬分的斷腸崖。 “鏘……”突然一根琴弦應聲而斷。 琴聲頓止。 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的低泣聲和淚珠濺落琴弦的響聲。 突然,白衣飄動,少女縱身躍下萬丈深谷,半空只留下些許白衣劃過的殘影和那柔美凄傷的歌聲: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綺麗的夢幻在歌聲中頃刻支離破碎。 凡塵俗世,如今以後少了一個多情薄命的女子,多了一縷傷心欲絕,卻又欲哭無淚的香魂。 <二> 盛夏時節。碧玉池裡荷花怒放,蜿蜒娉婷。朵朵睡蓮都猶如少女的臉頰一般,紅粉菲菲,艷麗無比。 碧玉池側邊是一座八角琉璃涼亭。亭子四周種滿了各式花卉草木。芍藥、海棠、玫瑰、山茶、月季,盡數爭奇鬥豔。在烈日蒸曬之下,只覺花香濃郁,沁人心脾。 涼亭內坐着一位身穿淡青色衣裙的少女。瓜子臉蛋,肌膚賽雪。大約十六七歲,手捧一卷書籍,眼睛卻望着池中的荷花獃獃出神。少女旁邊站着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丫鬟,面容頗為清麗。 “小姐,小姐。”丫鬟喚着少女,少女微微一驚,轉過了頭。丫鬟繼續道:“小姐,老爺夫人想你到內堂相見。” 少女“嗯”的一聲,轉身和丫鬟一道離開了涼亭,徑往內堂走去。 這位少女姓陸,名皓如,是善卷山南陸家莊莊主的獨生女。皓如自幼才貌雙全,聰穎好學。在皓如的再三懇求下,她的父親終於決定破例把皓如送往附近的碧鮮庵讀書。但為期一年,並要皓如換上男裝。皓如一一答應。 夏日的暖風吹過荷花池,池面盪開一道道波紋,池邊的柳條輕擺,似乎在和誰人揮手作別。 〈三〉 “遙襟俯暢,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朗朗的讀書聲縈繞着整個碧鮮庵。 皓如初來到碧鮮庵,感覺處處都是那樣的新鮮有趣。 踏着青磚小徑,苔蘚的味道隨着呼吸進入鼻中,讓人頓覺心曠神怡。青磚小徑的盡頭,是一間簡潔的土木結構大屋,那便是碧鮮庵的老先生講學的地方。 皓如在位上坐下,鼻中突然聞到一陣衣服剛漿洗過的清新氣味。皓如轉過頭,發現自己身旁不知何時已經坐着一位少年。一位英俊挺拔的少年。 少年生得劍眉星目,輪廓分明。周身散發著逼人的英氣,眉宇間透着一股難以言語的不羈氣息。 少年姓林名軒,家住善卷山北的林庄。 皓如雖然此時已換上男裝,但當她和林軒目光相接的時候,仍然俏臉微暈,低下了頭。 太陽總是再耀眼,亦敵不過黑夜的侵襲。晴天縱然再溫和,亦始終會被雨水所覆蓋。一切的一切似乎真的在冥冥之中有着某種定數,註定在某一日會相識、相知,也註定有一日會別離。即使是萬物主宰的人,也逃補過這樣的宿命。 只不過,人總是在相識和別離之際,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這叫作緣分。 <四> 碧鮮庵後有一座石橋,名喚草橋。草橋盡頭的山神廟前站着兩個人,一個英姿煥發,一個面容嬌俏。乃是林軒,還有女扮男裝的陸皓如。 林軒眼望廟中的神像,誠心祝禱:“晚生林軒,今日願與陸皓如君結義金蘭,日後相互扶持,相互愛護,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若違此誓,天人共怨,蒼天明鑒。” 陸皓如用手擺了擺衣衫,雙手合十,閉目禱告:“晚生陸皓如,願與林軒君義結金蘭,日後相互扶持,相互愛護,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說到最後幾句,皓如面泛紅暈,聲音細如蚊聞。 林軒望着天空,眼中突然如同風雲變幻般撲溯迷離。 天下真的有不變的誓言嗎? 抑或,這一切都只是虛幻? <五> 金秋時節,朔風微涼。 餘杭江浙一帶,自古以來,都是文人墨客揮灑豪氣之地,才子佳人在此地留下不少纏綿故事。古云:“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確實並非吹噓。但見道路兩旁廣宏寬大,各式商鋪酒館食肆林立,人群熙來攘往,滿街歡聲笑語,衣香鬢影,忽而有寶馬雕車,載着錦衣羅衫的達官顯貴,踏塵而去。都會惹來行人的注視和驚嘆。此時更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皓如和林軒來到餘杭遊學,看到如此繁華的景色,不禁心神俱醉,歡欣雀躍。 皓如蹦跳着走到一個賣麵塑泥人的攤子,拿起一個麵塑泥人,笑吟吟道:“林兄,你看這麵塑多別緻。” 林軒迅步走到她旁邊,笑道:“你既然喜歡,就買下好了。不過,這些女孩子的玩意,男孩還是少玩的好。” 皓如臉紅了紅,點了點頭。 晌午,二人來到杭州城最出名的酒館“擇仙樓”打尖,二人在位置上坐下,林軒道:“杭州城的確繁華之極,真希望可以一直遊玩下去。” 皓如聽着,秀眉微蹙,似乎想起了什麼事,默不作聲。 “怎麼了,你遊玩的不歡喜嗎?還是我說錯了什麼?” 皓如搖了搖頭,緩緩的說:“林兄,也許我不能再陪你遊玩了,因為……因為家父來信,說家中有急事,要我儘快回去。” 林軒聽了,獃獃的坐着,心中頗有失落之感。過了半晌,突然站起身來,道:“你別走開,在這裡等我一陣子。”說完便轉身衝出了客店。 直到傍晚時分,林軒才回到客店,手中多了一把通體玄色的古琴。臉有微現疲累之意。 林軒將古琴放在桌上,對皓如說:“這就當是我為你送行的一點薄禮吧。” 皓如小心翼翼地將古琴收藏好,從懷中取出一柄鎦金摺扇,取過筆墨,在扇面親筆書上“碧鮮”二字,然後將摺扇遞給林軒。道:“林兄,你贈我古琴,我也贈你一把摺扇,當是……我們相識一場的……的見證吧,其實……其實我……”說到後來,皓如已經淚流滿面,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林軒握着那柄鏤金摺扇,扇柄上似乎還殘留着皓如手指的餘溫。他的眼睛泛着淚光,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他急忙轉過了頭,似乎要在皓如的面前掩飾這一切。 兩個人都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六> 江面零散地點綴着客船,如同黑夜中的繁星。 林軒和陸皓如並肩的站在渡口,凝視着波濤泛涌的江面,心中似乎有着無限惆悵。 相見歡,離別苦。 最終還是皓如打破了沉寂的局面,開口說道:“林兄,我要走了,多多保重。” 林軒側着頭看着皓如,嘴角牽動,欲言又止,許久才從口中吐出兩個字: “珍重。” 客船離岸,皓如在船舷輕輕地揮着手,淚水終於還是流下來,客船越走越遠,最後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天水相接的盡頭。 然而,林軒仍然站在原地,喃喃地道: 花開花落有盡時, 此心有待明月知。 若問天涯何處覓, 人未相逢已心痴。 有些事,並不需要明白的說出來。 有些事,即使說出來也於事無補。 <七> 秋,漸漸的深了。雁南飛,風凄楚。 皓如自從回到陸家莊之後,臉上一直都未現過笑容。善卷山南依舊平靜如昔。但是,這裡的一切她已經不再關心。也許,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事可以再令她關心。 除了一個人,只可惜,她深深明白自己也許再難見到那個令她相思入骨的男子。 在很多的時候,皓如會在荷花池邊怔怔地站着,而且站着就是一整天。一動不動,宛如一尊白玉雕像。 “天意弄人。” 這是皓如此時唯一可以說的話。 的確是天意弄人。 皓如父親口中所說的急事,不過是一個招子,而真實的事情是皓如的父親已經把皓如許配給邑西鯨塘馬家公子。而且還不厭其煩地稱讚馬公子如何才學雙絕,一表人才。他根本不知道因為他的一句話,已經將皓如的心擊成千百塊碎片。 皓如背着父親,偷偷地去找林軒,準備向他說明一切,說明那份隱藏於心中的愛慕之情。 然而,皓如得到的答案,不僅令她的心粉碎,血流成河,而且令她萬念俱灰。 原來,林軒已經在一個月前病逝。 離終前,林軒交待家人將一封書信交給皓如。 信中的種種事實,令皓如覺得自己活在世上除了可悲還是可悲。或許,這可悲中還有些許埋怨,埋怨林軒為什麼不早點把這些事實告訴她。 但是,此時此刻,月依舊,人已逝,即使皓如再怎樣埋怨又怎奈何天命? 林軒早就知道皓如是女子。也知道她對自己的愛慕。 林軒也告誡自己不可以太接近皓如。 他甚至用“義結金蘭”的枷鎖來束縛自己。 但是,事與願違。林軒還是愛上了皓如。 落花有意,流水亦有情。卻偏偏難成眷屬。 就因為林軒認為自己有一個無論怎樣也配不上皓如的原因。 本來美滿的姻緣也因而成了幻滅。 也許,世上本有太多的天意弄人,世人本就無能為力得很。 皓如撫摸着那把古琴,果然發現琴底刻着一首詩: “花開花落有盡時, 此心有待明月知。 若問天涯何處覓, 人未相逢已心痴。” 皓如直到此時才明白,林軒對她的愛慕和思念是那樣的深。 但是,事情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的地步? 夜已深。 人,卻未眠。 <八> 善卷山南來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會占卜算命的女人。 她很出名,是因為她靈驗得有點不可思議。 如此的人似乎不應該在善卷山這樣的地方出現,但她的確出現了。 無聲無息。 善卷山南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皓如此時端坐在那個女人面前,她的容貌依舊清麗,只是多了幾分憔悴和哀愁。像浮雲一樣在她的眉梢眼角揮散不去。 這間房子很暗,偶爾有幾縷光線從天窗照下來,投在那女人的臉上,形成不規則的斑斑駁駁的光影。 那女人緩緩的道:“你本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草,而那林軒的前生則是赤霞宮的神瑛侍者,他每天用甘露灌溉你,令你修成女體,終於超出三界之外。你為酬謝他的甘露之恩,願下世為人,用一生的淚水報答他。這就註定你們今生相逢,卻有緣無份的因由。 皓如聽着,眼中迷離無光,喃喃地叫道:“前世……今生……前世,今生?” 那女人繼續道:“雖說一切都是天命,但有一句話叫做‘人定勝天’,註定的緣分,也能以人力去改變,重要的,是你是否有勇氣。” 勇氣?瞬間皓如的腦中閃過無數畫面:自己送給林軒的鎦金摺扇,林軒俊俏不羈的面容。兩個初次在碧鮮庵相遇,在山神廟前的結義金蘭,林軒所贈的那柄古琴,和送別時古怪的神情和言語,還有琴背的那首詩…… 此時此刻,皓如的腦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責怪自己,責怪自己當初為么不明明白白地告訴林軒,自己是女子,自己愛的就是他,自己除了他以外誰都不嫁。如果自己當初有這樣的勇氣,許多事情豈非可以因此而改變? 但是,老天似乎總喜歡開這種悲劇的玩笑。 淚,皓如早已流干。 今生今世,她還能拿什麼去還那個‘神瑛使者’呢? <九> 當皓如縱身躍下斷腸崖之後不久,空中出現了兩隻碩大的蝴蝶,蹁躚起舞,一黑一黃。 黃色蝴蝶的翅膀上有一個個白色的小斑點,形如淚珠。 斷腸崖上孤零零的立着一個墓碑,上面寫着: “愛侶李氏嫣然香冢” 下款是: “負心人林軒立” 而墓碑建立的日期正是皓如到碧鮮庵的兩年前。 難道這就是林軒所謂配不上皓如的原因? <十> 據說,如果農曆的三月十五的夜晚,天下雨的話,那是皓如在為林軒哭泣。久而久之,農曆三月十五就成了善卷山的民間節日,名叫“淚祭”。 後來,有人以陸皓如和林軒的情事,創作了一部名傳千古的戲劇,名為《梁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