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懂事以來,我的外婆就一直躺在床上或是輪椅上了。從未起來,張開雙腿,自由走過。隨着年齡的增長我隱約知道了癱瘓這個詞。它羈絆了外婆年老的歲月。
在我的記憶中外婆已經病重得不能說話了。其實在四五歲的時候,外婆應該是能說話的,我還模糊地記得外婆對我的教導,但是確鑿的是,待我上學了,對世界開始有了較為清晰的認知時,她已經不能說話了。她不能像很多故事裡的外婆一般,唱歌講故事。
上學上學。隨着上學,我們也搬家了。遠離了外婆住着的那棟樓。然而當時年歲尚小,根本沒有能夠明確地感受到除了父母以外他人的愛,離開時也沒有多餘的想法。但隨着與外婆相見的次數減少,我對她的感覺也暗淡了下來。只感覺到,我有一個外婆,他不能說話和行走。
這種狀態持續到一年級的一天。那天媽媽告訴我,外婆因為病重被轉移到了老人護理院,如果我有空,就帶我去看看外婆。然而任性的我卻因為抗拒醫院而不願去看望外婆。媽媽說了許多,大約就是說外婆是親人怎麼可以不去看,云云。後來還是去了。當時如何妥協也不大記得了。
而到了護理院,才發現眼前這個蒼老的女人與我心中外婆的形象相去甚遠。遠離外婆以後,知識也多了起來。能看一些淺顯的故事,那些注音的作文書里,記敘了一個個關於外婆的感人的故事,它們塑造的外婆形象,慈祥,萬能,蒼老並且美麗。然而她,無力地癱軟在床上,生氣已經不再象以前,雖然躺着但仍然有着蓬勃的力量;皺紋縱橫,漫過臉和手。更詳細的就不記得了。媽媽叫我去和外婆握手,就很乖地去了,握住她的手,也沒有什麼話說,只是幾句問候,倒是媽媽說了許多,大概是說我很乖之類的話。驀然,外婆半暝着的眼睛,忽然有了些微的顫抖,一些透明清澈的液體,暗淡地溢出來,流過歲月的摺痕,嘴也在顫抖,發著模糊的音節??是什麼,誰也不知道,手也微微地震起來。純凈的淚帶着老人的全部情感噴涌,安靜的時刻撕裂了所有的痛苦。愛。當時我想,是愛吧,所以外婆哭了。這一刻我至今無法忘卻,縱然那時的其他事情都忘記了。之後是怎麼走出外婆的房門,怎麼回家,全部不記得了。
那一次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外婆,或許有,但是都不忘記了。
噩耗傳來的時候,我已經三年級了。媽媽在電話旁邊,流着眼淚。我在房門裡,塗鴉寫字,沒有多餘的想法。至今不能想象自己為什麼會如此平靜,一個親人的離去,我可以如此平淡地面對。雖然我已經不見她許久,但是曾經我們住得如此近,我記得清楚的,我經常到外婆家玩或者吃飯。除卻這個原因,她畢竟是我的親人。一直都是。而她下葬的那日,也沒有過於激動的情緒。
五年後的一日,我走在公園裡,唱着《天黑黑》。唱到“我的外婆總會唱歌哄我”一句時,忽然抬頭,公園道路兩旁的樹伸出枝頭,張開茂盛的葉子,但是也有着細小的疏口,陽光就從葉縫透過,重疊的綠與光芒交相輝映,縫口的邊緣被光輝映得模糊。就像是一雙雙眼睛,含着晶瑩的淚光。就想起了數年前外婆的一滴眼淚,它穿越了世俗,越過了疾病,只是尚不能清洗當時的任性。於是懷着悲涼而些微的恥辱前進,卻不再唱歌。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多年以前學會了冷漠,可是不是的,一個感動的電視鏡頭都可以感動小小的我。那是什麼,僅僅因為我們相見得少或者說當時的我不懂事嗎。為什麼?我一直在問自己。
是的,我的外婆不能唱歌,她不會唱,“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但是她一定有着充盈的愛,她一定想過教給我道理。這都是愛。可是為什麼自己沒能付諸回報?應該在一年級那日,給外婆唱歌,“我的小時候吵鬧任性的時候我的外婆總會唱歌哄我”或是其他。也應該多去看她。那時的功課是不多的。雖然那時的任性是那麼兇猛。
但現在,只能仰望天空,祈禱。如果還有眼淚,那麼在它蒸發之時,一定要帶着我的祝福和愧疚。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