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懂事以來,父親都是開店謀生的,找了個不錯的地點,就這樣不知不覺的過了十年。父親是靠開店發的家,所以一直從事着開店的行業,近十年的交情使父親和房主成了朋友,但房主總是在每個月剛剛開始的時候,駕着黑色的、正如他的臉一樣滄桑的摩托車來店裡收租,空閑時便與父親攀談,但不是收錢的日子,他是不會來的。 十年來,左鄰右舍換了不少,大抵是因為現在生意難做了,差不多兩三個月就換一批租客,鄰裡間的互幫互助致使搬走的人常常回到這兒來坐談。老店對面原來是一家小飯館,老闆發了財后便找了個更好的地方開了間酒樓,畢竟這個地方沒有什麼人,確實也不太想在這兒待着,難得有了時間和金錢,自然是要搬走的。這一搬走,對面的租客又開始一撥一撥的換了。 大約是半年前罷,記不得多久了,在老店裡突然聽見很吵鬧的聲音,跑出來一看,原來是對面來了新租客,要在這兒賣牛肉,兼營一些小吃之類的生意,原以為是做不長久的,誰曾想到生意竟一天天的火了起來,原來寧靜的小巷子也因此熱鬧了起來,一到三餐的時間,牛肉店裡總是擠滿了人要吃火鍋,買牛肉,位子漸漸不足了,他們便開始擴大經營,竟把周圍三家店都囊括了進去,原來的小吃生意現在也不經營了,專心做牛肉火鍋的生意。每晚近百個客人熙熙攘攘,來來去去,確乎找不到什麼空桌子的。我時常站在自家店門口看着那紅火的生意,客人臉上洋溢着的那些笑容,——沒有高檔的環境,也沒有舒適的座位,但他們確實是很開心的,我覺得,這就是能讓人們感到幸福的東西,雖然只是普通的牛肉火鍋,但足以讓每一個廚師和食客的內心充滿愉悅。 相比之下,店裡的客人倒像是少了很多,光景的確不如十年前,那時店裡也像那樣人來人往的,漸漸的,我開始覺得開店確乎是沒有什麼出路的,——一半要靠手藝,一半要靠運氣。手藝不好,客人再多也終會失去;運氣不好,手藝再精湛也沒人知曉,——這些終歸是開店的要素,含糊不得,但運氣的事,誰又能說的明白呢? 父親也逐漸看到了店子的前景,於是再三思索下,終於決定不繼續開店了。 父親靠着這間店買了一套房子,現在決定裝修後去住,也不再重新開店了,便掛了個清倉的牌子。左鄰右舍路過看見了,便問道:“怎麼突然想着要搬啦?”父親總是笑笑說:“是呀,不打算做這行了。”於是那段時間,總有街坊來聊天、買東西,但大抵是他們暫時用不上的,每人買個十多二十件的,一個月過去了,雖然賣的金額很可觀,但東西看起來還是沒少。新居完工,我們就搬進去住了,這店子的清倉,就擱置了。 房主來收租的時候又到了,他看到牛肉店不斷的擴張,生意也很紅火,便向父親詢問一些關於那店子的事以及主人是否想要繼續擴張。 不久之後,父親就說:“房主來要房子了。” 我說:“是么?為什麼?”此時我早知房主的來意。 父親說:“聽說是要租給對面賣牛肉的,租金能再多四五百塊;生意一好啊,朋友自然就多了。” “他們要麼?” “應該是要吧,晚上總是滿座,多賺點錢誰不要啊,但房租這事他們聽起來好像也有點貴了……” “是么……”我們繼續干我們自己的活去了,我們都知道對方在想死嗎。其實我們早就想搬走了,不過房主這樣做有點說不過去罷了。 過了幾天,我就與父親一同去店裡,清倉的牌子又掛了出來,接着便是一次又一次地把東西搬出來了,步調雖然反覆但不膩煩,至少店子能盤出去,也少了一些牽挂與開銷, 一進店,還是那個熟悉的老樣子,兩邊緊挨着當年父親做的鐵甲,之間沒有一條縫隙,圍成了一個缺邊的矩形,就像是老店生出來似的完美無缺,每個架子的間隙都恰到好處,就像一個整體一樣。在貼近內牆的最右邊有一個半米寬的小門,走進去便是老店的第二部分,裡面堆滿了貨物,什麼都有,還在門的左邊開了一個小窗,以便平時在裡間的時候能夠看到外來的客人。再深入四五米,也有一個校門,高高的門檻是父親在剛搬進來的時候砌的,為的是防止下大雨的時候店子進水,但終究是沒有什麼用處的,只要有一個小洞,水便會流進去,這幾天的大雨也驗證了這個想法。門裡面是老店的第三部分,在最裡面還裝有一些煮飯的架子,還有煮飯的用具,是當年在這兒居住的時候用的,門的右邊還有一道木樓梯,直通樓上的小閣樓,——這就是當年居住的地方。 父親讓我幫忙把貨物搬出門口去讓客人挑選,但我還是一溜煙跑上了小閣樓,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帶走的小東西,結果是空手而歸,就跑下來幫父親搬東西了。 就這樣,每一天都很忙碌。終於有一天,父親對我說他聯繫了一家同是做這種生意的人,問他們要不要把貨便宜買了去,他們問父親多少錢,父親就去點了帳,那是最忙的幾天,含糊不得,價值八千多的貨物,父親只打算賣給他們三千,再把放貨物的鐵架給他們,畢竟他們是因為看上了鐵架才準備割貨的。就這樣說定了,可貨太多沒法運,他們就說開輛小貨車來裝,可等了好久一直沒來,最後一個女的打電話來說她丈夫不同意買貨,她沒辦法讓他開車來裝去。老店的貨,就又擱置了下來。那時我突然明白,世間最下流的事莫過於答應了的事情反悔不去做。 我和父親都知道他們在耍什麼心眼,但我的脾氣可比父親易沖多了,不想賣給他們,即使是在他們面前砸掉。父親卻去找他們了,說了一下午,兩千五交貨。我不禁感到可笑,同時心底也產生出一種厭惡與鄙夷。 這樣貨就少很多了,但剩下的東西數量也是很可觀的,房主急於賺錢,又來催促了。照這樣的速度到月底是搬不了的,便去找一位老街坊,當年是在老店門口賣水果的,因為沒有地方,父親便把老店門口的空地讓他擺賣,現在也靠飲食發了家,父親便向他租了一塊十一二平米的小房子,一個月一百塊錢,便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貨物放了進去。這位街坊是很有輕易的,也很慷慨,得知我們急於清貨便跑來買東西,買了五六百塊的東西,也不講價,——多半的人是要講價的,不要錢是更好,但他買了一大堆,結完帳回去了,卻也大抵是些暫時用不上的東西。 現在的老店,已經是空蕩蕩的了,可要找東西也不怎麼簡單,父親整理一些破銅爛鐵賣給了收廢品的,居然也有五六百塊,這時我心中又湧起了莫名的笑意、厭惡與鄙夷了。令我感到驚奇的是,在一個髒兮兮的小盒子里,找到了落滿塵埃的記憶,——那些兒時不捨得扔的小東西,便找了一些袋子裝了起來,包的嚴嚴實實的,裝在這個小盒子里。現在小東西還是兒時的那個樣子,但盒子已經生鏽了,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小東西沒地方放,放在大的地方一不小心就會遺失,就如同我那本同學錄一樣,伴隨着小學友情的斷裂遺失了,至今也沒找到,在我猶豫不決是,這些兒時的記憶卻在收廢品的人的聲音的漸遠中消失了,正如沙漠中的一滴水一樣消失了。我的內心頓時黑暗了起來,但又不至於疑惑了,因為牽絆我的繩索已經不復存在,我可以無拘無束的抽車調馬了。至於最後那件送給鄰居小孩的——童年最後的記憶,現在就只能讓它和它們以前,在我的記憶里封存了。 今天,是我在老店的最後一天。 雖然說是最後一天,但這一天我終究沒有去店裡,一經過門口,心中總會湧起一種不舍的情感,畢竟,十年光陰難遺忘,縱使騰飛亦牽絆。捨不得啊,捨不得那些小販的叫賣聲,捨不得那些鄰居和我們一起在店門口夏夜乘涼,更捨不得,我在這裡十年所經歷的事。 走過老店的門口,腳步又習慣性地停了下來,撫摸那個由父親找人裝上的鐵柵門,已是滿手塵灰,——這幾天的風的確太大了,把門刮成這個樣子,再也找不到原先鮮活的顏色,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褐色。我不禁為它嘆惋,在父親這樣愛乾淨的人的擁有下,還變成這個樣子,以後易主了,不定什麼樣呢。我和它說了再見,便在烈日的映照下,伴隨着溫柔的貼緊內心的微風,背着沉重的書包,漸漸遠離了那即將易主的老店,邁向新的路。 明天,我就不再從那兒走過了。 四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