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與妻子買票參加了一個民間旅行團,從牡丹江出發,到俄羅斯的海參崴遊玩。海參崴的主要魁力在於海,我們下榻的旅館面對海,每天除了在陽台上看海,還要一次次下到海岸的最外沿,靜靜地看。
海參崴的海與別處不同,深灰色的迷濛中透露出巨大的恐怖。我們眯縫着眼睛,把脖子縮進衣領,立即成了大自然凜冽威儀下的可憐小蟲。其實豈止是我們,連海鷗也只在岸邊盤旋,不敢遠翔,四五條獵犬在沙灘上對着海浪狂吠,但才吠幾聲又縮腳逃回。逃回后又回頭吠叫,嗚嗚的風聲中永遠夾帶着這種凄惶的吠叫聲,直到深更半夜。只有幾艘兵艦在海霧中隱約,海霧濃了它們就淡,海霧淡了它們就濃,有時以為它們駛走了,定睛一看還在,看了幾天都沒有移動的跡象,就像一座座千古冰山。我們在海邊說話,盡量壓低了聲音,怕驚動了冥冥中的什麼。
在一個小小的彎角上,我們發現,端坐着一胖一瘦兩個垂釣的老人。
胖老人聽見腳步聲朝我們眨了眨眼算是打了招呼,他回身舉起釣竿把他的成果朝我們揚了一揚,原來他的釣繩上掛了六個小小的釣鉤,每個釣鉤上都是一條小魚。他把六條小魚摘下來放進身邊的水桶里,然後再次下鉤,半分鐘不到他又起竿,又是六條掛在上面。就這樣,他忙忙碌碌地下鉤起鉤,我妻子走近前去一看,水桶里已有半桶小魚。
奇怪的是,只離他兩米之遠的瘦老人卻紋絲不動。為什麼一條魚也不上他的鉤呢?正納悶,水波輕輕一動,他緩緩起竿,沒有魚,但一看釣鉤卻碩大無比,原來只想釣大魚。在他眼中,胖老人忙忙碌碌地釣起那一大堆魚,根本是在糟踐釣魚者的取捨標準和堂皇形象。偉大的釣魚者是安坐着與大海進行談判的人類代表,而不是在等待對方瑣碎的施捨。
胖老人每次起竿摘魚都要用眼角瞟一下瘦老人,好像在說:“你就這麼熬下去吧,偉大的談判者!”而瘦老人只以泥塑木雕般的安靜來回答。
兩人都在嘲諷對方,兩人誰也不服誰。
過了不久,胖老人起身,提起滿滿的魚桶走了,快樂地朝我們扮了一個鬼臉,卻連笑聲也沒有發出,腳步如勝利者凱旋。瘦老人仍然端坐着,夕陽照着他倔強的身軀,他用背影來鄙視同伴的淺薄。暮色蒼茫了,我們必須回去,走了一段路回身,看到瘦小的身影還在與大海對峙。此時的海,已經更加猙獰昏暗。狗吠聲越來越響,夜晚開始了。
妻子說:“我已經明白,為什麼一個這麼胖,一個這麼瘦了。一個更加物質,一個更加精神。人世間的精神總是固執而瘦削的,對嗎?”
我說:“說得好。但也可以說,一個是喜劇美,一個是悲劇美。他們天天在互相批判,但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類。”
確實,他們誰也離不開誰。沒有瘦老人,胖老人的豐收何以證明?沒有胖老人,瘦老人固守有何意義?大海中多的是魚,誰的豐收都不足掛齒;大海有漫長的歷史,誰的固守都是一瞬間。因此,他們的價值都得由對手來證明。可以設想,哪一天,胖老人見不到瘦老人,或瘦老人見不到胖老人,將會是何等惶恐。在這個意義上,最大的對手也就是最大的朋友,很難分開。
兩位老人身體都很好,我想此時此刻,他們一定還坐在海邊,像兩座恆久的雕塑,組成我們心中的海參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