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不是給家郵過好幾張了嗎?”
“像片終歸是像片。你那幾張我天天看,可咋端模也端模不出你這模樣來,心裡就總尋思是回事兒。我就尋思:能和你說幾句話也好。這呀,真憋屈人呵!你說人怪不怪?你來家啦,我這話也沒了,可也是,不見就想的慌,見了面還沒啥話說,你說人是賤種不是?越活心眼還越小了呢。”母親說得激動起來,許是勾起了往事,不由得眼裡滾動着混濁的淚水。她不再說下去,想極力剋制自己的情緒,便提起衣襟不停地擦起淚來。
我坐在母親身旁,靜靜地聽着,可內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只覺得一陣心酸,眼圈裡潮乎乎的,喉結哽痛,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說:
“媽,看你——我不是回來了嘛,兒子在外五年還闖得可以吧!”
母親放下揉濕了一片的衣襟,用紅紅的眼睛看着我,微笑着說道:
“我兒子出息了,媽咋不高興,我可不是難過。你不也都看見了,咱家現在哪不比你走時強,你爹身體也沒毛病,我自打有了你小妹往這兒,也壯實多了,你回部隊上可不要老惦家,好好乾。當幹部可要有個幹部樣,別猴親似的沒長性,讓戰士說三道四。”
“媽,放心吧。”母親大概因為我的模樣沒變,便以為我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小時候,我喜歡上高、爬樹,活蹦亂跳的,象個猴子,沒個人樣,讓母親操了不少的心。現在長大了自然不能再那樣了,可母親仍要操心。老人嘛,活到老也要操心到老。
母親又看了我一眼,象一片雲霧飄過來,用試探的口吻問我:“你看你小妹好不好?”
“咋的了?”我被母親的突然問話給叫住了,一瞬間腦袋裡一片空白,但我畢竟是考慮過,因此,大腦也馬上恢復了正常,於是,急忙答道,“好,好呀!”
“可她,是不該要呵。要了,就給你留下罪孽啦!你不嫌棄她吧?不怨我們當老人的糊塗?”母親的眼睛里閃動着疑問的目光,一動不動地凝視着我。
我望着母親那滿是皺褶的面孔,思緒萬千。一時竟不知該怎樣回答她,我尷尬了好久,終於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我,不,我怎麼能嫌棄自己的妹妹呢,媽,看你都把話說到哪兒去了。”
母親笑了,可是,笑的很勉強。
如果沒有這個小妹妹,母親或許能笑出聲來的。
小時候,母親常常是扯着嗓子喊我。我是很淘氣的。在我們家的後院,長着一棵很高的唐旗樹,樹上的枝條紫藍紫藍的,並帶有一種神秘的光澤,那枝條上一節節地長着很多綠綠的梗莖;莖的末端是葉,根部卻生着一簇簇青青的樹籽,樹籽呈人字形,象蜻蜓的翹膀,好吃,味道酸溜溜的。我們都叫它“唐樹錢兒”。我常常爬到樹上去玩或折那枝條。母親就在屋裡喊我。我折下幾根下來,取“唐樹錢兒”給母親吃。她不吃,說吃了要生蟲子的,可我偏不信,便吃給母親看。那酸勁兒呀,直讓人筋鼻子。這時,母親就在一旁樂個不停。但當她見我手裡還拿着枝條時,卻止住笑,不高興地說:“乍又撅樹枝兒?”我這時也便笑嘻嘻地說:“這是給老師做教鞭用的。”才算了事。我真的用那枝條給老師做了教鞭,那上面還用小刀精心地刻飾了好多樣花紋道呢!
那時候,我們家的生活是很擷據的。父親是一個公社幹部,常年下鄉。家裡面,就靠母親帶我們度日。母親是屬兔的,膽很小,天一黑兒就把我們關在屋裡睡覺。我是老大,儘管好爬高上樹,但也從不給大人惹事生非。弟弟妹妹們都小,不能幫母親幹活,我就幫着母親忙活,買糧、劈柴、做飯、撿桌子、看孩子什麼都干,直到十八歲當兵。我知道,母親是喜歡我的。
可是,自從有了這個小妹,不,應該說自從我這次探家回來,我發現:母親對我好象不比從前那樣親了。
小妹是在我二十歲那年生的,現在都三歲了。可我以前就壓根一點也不知道。家裡去了那麼多的信,竟沒提半句。這次回來,才不得不告訴我還有這麼個妹妹。回來后,我發現,母親變了,她變得蒼老多了,過去的日子雖然那麼苦,我從未見母親流過淚,可是現在,她變得這樣脆弱,我甚至感到都有些陌生。她總是用探尋、憂慮的目光看着我,雙眸總是那麼陰鬱、暗淡,沒有一點光亮。當我們的目光偶爾相對時,我總是發見母親的表情很不自然,彷彿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久別重逢的親生兒子,而是一個法官、一個警察。她就象做錯了事似的,十分虔誠地不停嘮叨着:“都怨我,真的,小濤,給你造孽呀!”
呵!母親,我明白了,您遲遲不願告訴我的原因就因為您為我多生了一個小妹妹呀!我可憐的母親呀,您為什麼要用那樣的目光看着您的兒子,為什麼要乞求得到您兒子的寬恕?您為了生這個妹妹,一定是吃夠了世人的白眼!可我,就是再“講原則”也不會責備您的。母親,難道我在什麼地方流露過這種情緒嗎?是的,您一定是受夠了。要不,為什麼竟不讓我抱着小妹妹出去走呢?即便是我自己要獨自走走您也不讓。好吧,我非要聽聽他們是怎樣數落您的。
“媽,我要出去走走。”我試探着問母親。
“前幾天都請你去吃飯,一個都沒答應,現在還出去幹啥?明天叫你弟弟把他們叫咱家來你們好好玩玩,行不?過幾天你就要走了,還不陪媽呆幾天?!”
“我想,我想去看看李老師。”我忽然想起應看看自己的老師。
“那……你去吧,可早點回來。”母親很不情願的說。
“嗯。”我應了一聲,剛要出門,母親又喚住我。
“李老師的兒子小軍輝也當兵去了,剛去不多日子就參加反擊戰上前線了,死了。你去可別提這事兒,安慰安慰她吧。”說著,母親的眼圈又紅了。
我輕輕的敲開李老師的家門,一進屋,見李老師正伏在寫字檯上寫着什麼。見我進來,先是一愣,驚愕地看着我。片刻,才高聲地叫道:“彥濤,是你呀,我的孩子,你可回來啦?快,快坐,你看,這寒假一放,就把我圈在這小屋子裡來了,不知道你回來,看,長這麼高了,也強壯了。”
“李老師,您好吧!”我問。
李老師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話,她站在我的眼前,慈母般地端詳着我。良久,才理理她花白的鬢髮,目光從我的臉上移開,落在寫字檯上軍輝的照片上,點頭說道:“我好,很好!”
我一下不知所措,後悔不該來這兒,便語無倫次地說:“老師,好,好就好,軍輝也是好樣的。”話一說出口,我就更加後悔起來:這豈不傷了老師的心嗎?
“不,”李老師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她搖搖頭不無感情地說:“你也知道啦,軍輝和你一樣,爭搶着要去當兵,他沒給老人丟臉,死的壯烈,死的值得,我不難過。我們做母親的能為有象你們這樣的兒子而高興,高興。”她停頓了一下,看着我說:我這是為你終於回來了而高興的。你母親可想死你了。”
“……”我越聽越聽不明白了。
“你媽都對你說了吧?”
“啥?”我不解地搖搖頭。
“這個老大組呀,都啥樣了還憋在心裡,你不說,孩子到什麼時候才能知道。來,彥濤你坐下,我可要跟你好好地講一講你媽的事……
“你當兵走的時候,你媽她沒出來送你,她聽着外邊歡送你們的鑼鼓聲,就象敲打着她的心。她獨自一人在屋哭。我軍輝走的時候,我也和你媽一樣控制不住。當兵是好事,可一想到這一走就要幾年才能見面,這心就受不了,你是不了解做母親的心情。
“呵,還講你母親。自從你走以後,就象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挑水,做飯,總是惦念着你,一想起來,眼淚就嘩嘩地流出來。於是,她就整天的站在門口,向遠方眺望,那顆心吶,就巴不得一下子能看到你。
“她心裡很明白,這樣是盼不回你的。於是,就整天的盼着你的來信。可是,一個月才能收到你一封信,太少了!可她還是看不夠地看,你的信寫得太草,她認不下來,就讓你的弟弟妹妹們念給她聽,一遍又一遍,把孩子們都念絮煩了,可她還嫌不夠。你寄回的照片,她一天要看上十遍、百遍,有時就呆愣愣地看着照片出神。她的心都想碎了。
“有一段時間,她沒有出屋來,她怕見到人,怕人問起你,就自個兒在屋裡做針活兒。可心不在焉,往往拿起了針又忘了紉線,丟三拉四的,一天也幹不了多少活兒。就這樣,她的心境還是好了許多。
“這時候,咱們這兒突然來了一個工程兵團,說是修鐵路的。他們白天拉出去施工,晚上回來睡覺。一天,你母親又站在門口那老地方向遠處張望,這時就從前邊走來了一個軍人,遠遠地朝你媽這兒走來。你媽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結果看花了眼了,就認定是你回來啦,便瘋一般地迎了上去,嘴裡還一勁兒地叫着:‘濤兒回來啦,濤兒回來啦!’可當她走近那戰士時,才清醒自己認錯了人。心裡這個難過呀,當時就控制不住地啜泣起來。那戰士弄不清怎麼回事,就躲着走過去了。”
“真的!”我吃驚地打斷了老師的話,心裡如同刀割般難受。
“是。鄰居們都來勸你媽呀。可是,不管大夥怎麼勸,她還是反不過這個勁兒來。從此,她的身體便一天天的削瘦,面容也越來越憔悴,再以後,她就病倒了。”
“什麼?我怎麼從來沒聽說?”我驚訝道。
“大傢伙也都勸你父親把情況告訴你,向部隊請個假回家來看看你媽,她也許會好些,可你母親說啥也不同意。她說那樣就把孩子給毀了。就這樣,她得了神經性心臟病,時常發作,有兩次都休克了好長時間,多虧搶救及時才活過來。不了解她的人都以為她瘋了。”
“老師,您別說了,我知道了,是我害了母親,再說下去我心裡實在受不了啦!”我睜大眼睛,望着李老師。
“彥濤,你先冷靜些。你說你知道了,其實,你並沒有完全知道。你知道一個母親的心嗎?你知道你的妹妹是怎麼有的嗎?我看你根本都不知道,你母親更不會告訴你這些。你或許有可能對你的母親還有怨言,甚至還可能恨他們。這不能單純地責怪你。目前國家實行計劃生育,象我們這輩子的人更應該響應,可你母親卻又生了一個女孩子,是你爹在公社享有特權嗎?孩子,可不是那麼回事呀!
“那是在有病不久,你母親才發現自己懷了身孕。於是,說什麼也要上手術台做引流手術,醫生檢查后直搖頭,說她這種病人做不了手術,會有生命危險的,可她還硬是堅持。公社的領導和親屬都趕來勸她,才終於勸住。不然,非下不了手術台不可。多麼堅強的人呵……
我含着淚,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李老師家的。路上,寒風剌骨,可我沒有察覺,我的耳畔還在迴響着李老師的聲音:“你知道一個母親的心嗎,你知道你的小妹妹是怎麼有的嗎?你知道……”
不自覺中,我加快了腳步,心中忽然升起一種闊別的遊子一下回到母親懷抱的念頭,飛快地向家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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