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青霉素的是一隻底面直徑2公分的瓶子,高約5公分,瓶身貼着一張藍白相間的小標籤,藍色橡皮塞外面包著一層鋁皮。放在桌面上,活像一個迎風而立的小胖子。電視屏幕里,鐵臂阿童木就常常擺出這樣的poss。
少年時我常在赤腳醫生的眼皮底下偷它。通常我們只需要在病患家門口守着,瞅着醫生用注射器戳破橡皮塞,往裡面注入鹽水,用力搖勻后,再用注射器吸干,瓶子里就只剩下因搖晃產生的氣泡,像泡泡糖似的緊緊黏在瓶壁上。趁他給病人掛針出來,我立即上前向他討要作廢的瓶子。有時候會很幸運,一討就能討得六七個。但大人們總怕鋁皮會劃破我們的手,不准我們玩。這時候醫生便會用他的鑷子將瓶口的鋁皮撕下來,然後放在桌子上,由着我們拿走。儘管如此,我總還是擔心得不到它,往往來不及詢問,就已經抓起瓶子跑到屋外——我們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拿瓶口罩在眼前,才發現瓶子裡面有着很大的空間,彷彿貼着眼皮稍稍按緊,小眼珠就要掉在裡面。微微拉開,留出些縫隙時,就看見那薄如火片的太陽在瓶底打起捲兒。就像打火機的火焰穿過繃緊的塑料袋,當中才被燒破,裂開的部分迅即捲成了圈。我看見過哪吒的金剛圈,飛入風中時就是這個樣子。
本想看看那瓶子里是否藏着個精靈小子,不料自己的秘密全在裡面。若無其事地將它在手裡翻一圈,又從瓶底往上看,卻只見黃光撒滿,像一朵火焰落進瓶中,燒化了青玻璃,只消手腕兒微微一顫,瓶底子就要跟那滴水入瓮似的滴進我眼中,嚇得我慌忙伸直胳膊,拉鏡頭一樣地後退着身子躲開。
光是看就充滿了神奇,使起它來恐怕會更不容易。否則那白色的粉末,怎麼一瞬間就化成了青水。這厚嘴唇的矮瓶子,裡面必定也住了個頑皮的仙子。於是我將它們清洗乾淨,翻開瓦缸邊的一塊石頭,將它和我其它的寶貝們安置在了一起。之後,卻一直都不敢再用它做別的遊戲。
如果不是因為醫生的事迹常常被人們提起,恐怕我都會將我的寶貝忘記。那時候我快要上中學了,早已不玩那些低級的遊戲。對於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情,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些,已不再是在電視里播放接吻鏡頭時,將男女主角鼻間漏出的光線,看做山坡起火的稚子。
即使如此,對於鄉間盛傳的“醫生和一位小學女教師在一起了”這句話的理解畢竟有限。只知道他們彼此喜歡着,但從一個孩子的天真看法,他們就應該“在一起”。醫生的老婆是父母包辦的,醫生工作時,她在家種地帶孩子。他們的孩子比我低一級,曾親眼見過那孩子圍繞着操場一口氣翻了一百多個筋斗。女老師也有丈夫,同樣也是父母說媒的婚姻。他常年在外務工,女老師工作時,順便撫養他們的孩子。這孩子與我同學,在緋聞盛傳之前,我們知道他母親常常生病。正是這樣的機會,讓農村裡的兩名知識分子有了話題,與此同時,也讓他倆成為了更多人的話題。卞之琳揭示的看風景的哲理,在我童年的生活里如此賣力地演繹。但我還是認為,他們在一起很好。
女教師離婚了。就像那胖瓶子被醫生用鑷子撕下了鋁皮,暴露在塵埃間的橡皮塞受到了更多細菌的攻擊。但醫生的老婆不肯離婚,據說是為了孩子。從流言的第一次傳播開始,這件事一直在我少年的生活里若隱若現地露臉。直到高中畢業,才又聽說“現在醫生答應了他老婆,和她好好地生活。”那正是我愛上寫詩的年紀,我用一份天真的哀嘆歌頌道:“別留戀春風裡的睡意/那是因為生活還沒選中你/一旦它引誘你去遊戲/聰明的,你總要向它低頭”。村民們似乎盼到了經天正義的時刻,只需要女教師復婚,這“醜聞”便會成為美麗的疤痕。但她不肯,而我也還是認為,他們在一起更好。
忽然想起,從醫生手裡討得的瓶子使用過一次。那是在緋聞流傳的前夕,盛夏,我揭去了瓶身上的標籤,然後折一根細枝去掏那土磚砌的牆,磚縫裡睡着乘涼蜜蜂。樹枝在小孔中輕輕一掏,被驚擾的蜜蜂調頭就往外逃,這時候我將埋伏在洞口的瓶子輕輕一罩,小蜜蜂就乖乖地進了那透明的陷阱里。然而它不知道繼續調頭,而是向著那一片無窮無盡的光芒,奮力地飛去。然後,它就被那藍色的橡皮塞永遠地封存在裝青霉素的瓶子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