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我對他一無所知,這應該歸功於我的孤陋寡聞和見識淺短。
我還記得去年十月的時候,莫言可是真正地火了。一個諾貝爾獎,多少中國文人多少年以來的夢想,這夢想不是單單文人在做,許多的中國人都在做,那一刻夢想成真,可見如久旱逢甘霖,實在太及時了,堪比宋公明。一霎之間莫言老師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中國有莫言,世界有莫言。記者、作家、學生、老師……許多人都在談論莫言和諾貝爾文學獎,他們都是中國人,都為此而感到強烈的自豪和激動,彷佛獲獎的是自家親人,那高興勁兒別提了。莫言老師名聲打響了,書也是輪番地再版,銷量可觀,讓很多書商藉此天賜良機發了一筆橫財。這是尋常百姓最喜聞樂見的好消息,如同看了一部皆大歡喜的好戲,心裡樂滋滋地,見人就笑,一高興就要談莫言和諾貝爾文學獎。全中國人都覺得臉上有光,腰桿挺得筆直,五千年的中國文化終於得到了世界性的認可,這可是當年魯迅先生都沒有拿下的獎項,中國文人一塊心病總算是痊癒了,中國人民的心裡懸着的石頭終於落下了,我們有那麼多的諾貝爾獎,單單缺了文學這麼個大頭獎,豈不是遺憾加了可惜,讓人生出十全九美的嘆息來。很多人都急急忙忙地了解着莫言這個人以及他的作品,生怕茶餘飯後和人侃大山一張嘴連莫言都不知道,如此豈不是落了笑話?電視上、網絡上、報紙等無處不見關於莫言和諾貝爾文學獎。諾貝爾獎評選就像我們中國人過春節,一年一度,不多不少,可是我們從來沒有像去年那樣喜上眉梢得意洋洋。
我經常在書店以及地攤看到莫言的作品——《蛙》、《豐乳肥臀》、《食草家族》、《生死疲勞》等等,很多都是盜版,只要十塊錢一本。那時候我正痴迷於王小波,總覺得莫言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儘管很多的“莫言”兩個字眼充斥着我的耳目,我還是顯得不屑一顧。人云亦云的東西更應該保持高度的警惕性。要讀莫言也不應該挑選這麼一個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太熱鬧了,容易打了雞血大腦皮層興奮過度,以致於失去最基本的判斷力和鑒賞力。我一邊讀着王小波,一邊告訴自己過些時候吧。等到莫言和王小波坐到一塊兒淺斟慢酌,時不時都拿眼睛覷一覷正在津津有味地捧着他們書的讀者,臉上一定要露出會心的笑意,而到那時候還有人讀他們的書,那麼真的證明了他們的書不會死,那就是最好的時機了。
先前有朋友向我推薦莫言,我總是頑固地搖搖頭。然而有一位朋友推薦時比我的堅持還頑固,我不好拂了朋友的美意,因此幾番躊躇終於暗下決心提前洞開這一扇天窗。一年過去了,很少有人再去提莫言和他諾貝爾文學獎了,無論是作家,還是學生,無論是記者,還是新聞播報員,大家都是看完了戲就散場,懶得再回過頭去看看台上的人物卸了妝會是什麼模樣。莫言老師粉墨登場時我別過頭去,現在冷冷清清了,我卻想要燒燒冷灶,於是從圖書館里,在琳琅滿目的書中順手抽出了莫言的《紅高粱家族》。
卷首語“謹以此書召喚那些遊盪在我的故鄉無邊無際的通紅的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我是你們的不肖子孫。我願扒出我的被醬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個碗里,擺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饗!尚饗!”我在山東這片土地上,以一個南方遊子的身份儘力地發揮自己的想象去在那片廣袤無垠的平原的紅高粱地里,建造出一個“草莽出英豪,英豪出草莽”的鮮血淋漓慘不忍睹的“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的世界。
關於《紅高粱》最開始我是通過同名電影了解到的,聽說這部電影獲了國際大獎,在八十年代末也特別地風靡了一時,這部電影的年齡比我還老,因此看起來並沒有多大趣味,姜文和鞏俐演得很本色,至少在聽見那粗獷豪放的東北民謠時讓人也禁不住湧出一點英雄氣。那時候我只知道片是張藝謀拍的,關於改編自同名小說《紅高粱》,以及莫言,則是一無所知。
王朔稱莫言是“魔幻中國流”,顯然是針對他誇張的“意識流”寫作手法的褒揚,而不是“鄉土”或“尋根”,其實莫言本身屬於鄉土尋根文學類,不一樣的是相對於純粹的鄉土文學作家來說莫言夾雜了很多複雜的多變的情感。在《紅高粱家族》里輕易地尋找到了這種情感,扭曲的、變形的對於故鄉的懷念、怨悔。
莫言自詡最會講故事的人,讀他的故事的確會產生一種天馬行空的飛騰感,很難把握故事如何開始,如何發展,如何結束,只有在聽完他所有的講述才會恍然大悟,醍醐灌頂般發出一句驚嘆——哦!原來如此!整個故事通過童年孩子的視角講述了圍繞“我的爺爺、奶奶和父親”——草莽英雄余占鰲、烈女豪傑戴鳳蓮以及他們的兒子香官在高密那片長滿了紅高粱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那一群人之間爆發般閃現的充滿血淚、充滿掙扎的一生。莫言的故事奇詭,充滿神秘,如同神話小說一般。我們不知道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是否在那個年代那片土地上確有其事,比如紅狐狸、白老鼠、黃鼠狼……這些動物具有人一般的靈性,更具有神一般的意志,能夠救人、能夠預兆、能夠附身;比如半夜裡到扔死掉的嬰孩的地方稱嬰孩的重量,比如人死了但是肉體被鬼物附身還能高聲叫罵,比如狗為了吃死掉的人肉成群結隊變成一群比狼還要兇狠狡詐的動物,比如人吃了吃了死人肉的狗肉變得精神飽滿紅光滿面……那是構建在現實和意識還有神靈之間的人間情態,符合了那個時代,然而並不屬於這個時代,我們能夠閱讀,但是不能夠理解。
莫言是用心寫作的,他“懷鄉”,同時“怨鄉”,和現在很多在農村長大在城市生存的人一樣,對於故鄉的情結是複雜的,又愛又怕,又喜又懼。
竊以為,同“先鋒文學”的大師余華相比,莫言的故事以自我為中心,而余華的故事以故事人物為中心。莫言塑造了人物表達自己的情感,余華化身為人物吐露對於人性的解剖。在我讀余華時感覺到的是故事人物在講話,而讀莫言時是同講述者一起睜開眼睛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世界。讀完《紅高粱家族》在我的眼前縈繞不斷的畫面是日本鬼子掃蕩村子時候被父母藏在枯井裡的十五歲的倩兒眼睜睜地看見三歲的弟弟凍餓而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情景,以及二奶奶戀兒在面對日本鬼子即將殺掉自己的女兒的時候平靜的獻身,以及余占鰲和香官,面對伏擊日本兵時失去了他們共同的親人——妻子和母親戴鳳蓮,還有在日本兵報復之後屍集累累、一堆廢墟的村莊時的情景。那是一種人性的絕望,一種暗無天日的無力。
文字的生命和力量,綿延千年,唯有用心,用投入的專註,才能感受到那種噴薄,那種震撼,絕非視覺或聽覺所能表現。我一口氣翻閱了一百五十頁,十五萬字,還是意興不減,回味無窮,彷彿自己也置身於那廣袤無垠的原野,那茂密而旺盛的高粱地,感受到一股從地底里直衝霄漢的“氣”——英雄氣,土匪氣,痞子氣,牛虻氣。我期待最後的結束,同時更願意看到新的開始,三十萬字,構築成一個迷宮,不知道即將引領我的好奇走到什麼樣的結局。當我合上書的時候,心裡卻是覺得平靜,然而又有一種想要訴說的衝動,這種衝動引誘着我寫下一點關於莫言這個人,關於《紅高粱家族》這本書的一點感悟。
莫言在《後記》里說:人老了,書還年輕。看着封面上他老人家的那副尊容,我覺得:人是人,書是書。人有名利羈絆富貴卑賤,書還是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