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刻意去迴避,那些無端闖入我游弋的瞳孔,在我的心脈里引起一陣悲鳴,在我的眼角里引誘出一粒熱淚的景象來。沒有誰會願意,在無眠的夜晚里,眼前突然閃現一雙衣不蔽體的乞丐父子;沒有誰會願意,在一不留神之間,突然回想起一位在火車上杵了拐杖的瞎子來;沒有誰會願意,在大街上遊走時突然看見一位蹣跚的老婦,操一口蹩腳的普通話對過往的年輕人說:“小夥子,我餓了,你能給我點吃的嗎?”……我不想去糾纏於這樣的回憶,就像一個個的夢魘,讓我覺得受到欺騙,讓我渾身顫抖,心想這一定不是真的。當我捧起柴靜的《看見》,我終於從心底里接受了這樣冰涼的現實,彷佛枯瘦如柴的非洲農民用寒光閃射的鐵劍穿透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哀鳴的非洲象的前胸,眼裡沒有殘忍也沒有血腥,沒有悲憫也沒有同情,只有一顆乾澀了的眼淚。
那是前年罷,很多的事我都忘記了,然而有一些場景卻是清晰得無法抹去,儘管我從不刻意回想,因為深刻的印象,如同一柄刀子通過我空洞的眼孔將它們刻在我的大腦皮層上。我和朋友在火車站入口處候車,一邊等待漫長的人流緩緩蠕動,一邊在上車之前補充一點食物和水,有些垃圾掉在了地上,一位老人走過來打算用掃帚掃乾淨旅客扔下的垃圾,走到我們那裡,我看見他顫巍巍地彎下身軀,一點自責讓我禁不住對老人說:“大爺,我掃吧。”老人把掃帚遞給我說:“謝謝啊,年輕人。”朋友打趣道:“很有潛力嘛,你以後也可以幹這一行。”我正色道:“這真的不值得調侃!”朋友無心,我卻有意,偌大的泉城和一位老者有什麼關係列呢?遲遲不能進入候車室,一會兒過來一位老太太,她看了看我手裡還有半瓶水的塑料瓶問:“瓶子能給我嗎?”我連那半瓶水也不想喝了直接把瓶子遞給了她。老人又轉向我的朋友,顯然她不知道我們是一路的。她很乾脆地連珠炮似的對我朋友說:“給點錢吧給點錢吧謝謝你謝謝你……”朋友翻衣倒袋找不到一張綠色的票子,掏出錢包窘在那裡一臉尷尬,我想起剛剛他的話看見他的樣子不免幸災樂禍,他一個勁兒地對那位可憐的老太太說:“對不起啊,我沒有零錢。”我也看不下去了,給了那老人一塊錢,她轉向了其他人。
可是我又想,我的朋友真的有必要道歉嗎?當他不能夠對一個向他乞討的老人給予施捨的時候。
我們可以向國家致敬向領導鼓掌,向值得敬重的人感到歉疚,而對於一位乞討的老人一句“對不起”於她有何用處呢?浪費了一片誠心也加厚了她的痛楚。一個飽經風霜爾後不得不放下尊嚴走上乞討的路才能在這個世界享受一下明天午後的陽光的老人,又何必再諷刺地將她的尊嚴放大到引起一個陌生人感到歉疚的地步?一位施捨的陌生人對長他四十年的乞討者因為不能施捨感到歉疚,我們突發的善心讓他們得以在這個美麗的世界上苟延殘喘地活下去,這已經足夠了,不要再編織一個虛假讓他們覺得受到了心理的蔑視,儘管他們多數是不能夠感知到這種蔑視的,他們已經放下了尊嚴,又何必以高貴的尊嚴去贏得尊重?她滿頭的白髮和羸弱的軀體讓我心中一陣悲慟,天知道她的屍體會在某個橋洞某個角落被發現,然後默默的就像她從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一般被相關人員相關機構處理掉,誰也不會記起誰也不會在意。可是,四十年前她也許是一位少女,她活過,含着希望,即使一開始她就不得不靠乞討度日。和所有六十七十八十的老人一樣,他們活着,含着希望,只是沒有料到一生就此結束,他們這樣等待死亡!
在燈紅酒綠背後,在車水馬龍之間,我們一不小心就會看見那些弱者,比我們還要弱小的人,像畜生一般活着,衣不能蔽體,食不能溫飽,或跪或躺,在初冬城市裡冰冷的地板上,他們放下了人的尊嚴淪為卑賤,只希望得到高貴的同情,一個五角的硬幣,或是一張一元的鈔票是他們真正的目的。
華夏大地五千年,自從有了人,有了國家,有了社會,他們就出現了,如同五千年的文明延續至今,沒有消亡,也不見得壯大或縮小,只是作為一種存在,用冰冷的現實向溫暖的世界訴說。我們已經聽不懂那種如泣如訴,就像我們已經不能讀懂甲骨文鐘鼎文一般,他們作為一種古老的存在,完全遭到了拋棄,如同沒有存在過,好比一團透明的空氣。
可是他們不屈不撓地存在,前仆後繼,不斷湧現,以卑微的生命作為犧牲,一定要向我們控訴,一定要向我們證明,不是人間有愛,就會處處春風,那樣的溫暖吹不到他們的世界,觸摸不到他們皸裂乾枯的肌膚。
我在城市燈光閃爍的傍晚戴上耳機一個人獨行,看着往來穿梭的人群匆忙的背影以及他們臉上冷漠的表情。一不留神,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婦人用手揉着肚子,她的衣服上似有泥濘。她迎面走過來就以祈求的聲音對我說:“小夥子,我餓了,你能給我一點吃的嗎?”我拿掉耳機,可是聽不明白她蹩腳的普通話,我茫然地看着她問:“阿姨,怎麼啦?”她再次重複她的話。我看見不遠處有一家餐館,可是我的口袋裡沒有那麼多的銀元。我說:“阿姨,你別急啊,我帶你去吃包子吧。”我隱約記得附近有一家包子鋪,於是和她穿過馬路走了幾百米遠,走着走着我問她是哪兒的人,怎麼會一個人在濟南,要到哪兒去,還有什麼可以聯繫到的人,有沒有聯繫方式,然後老太太就語焉不詳了,她說她要去火車站,我告訴她火車站在南邊,她近乎偏執地要往北邊去,我當時心想一定是騙人了,索性給了她五塊錢,自己就趕乘公交去了。
我當時覺得自己挺對的,既善良了一把,也沒有善良到愚蠢,只是出於同情心,完全沒有想到其他的情況。可是回來和朋友一說,他立馬給了我很多教訓,比如說萬一老太太一下倒在地上,一下訛上我了,或者直接給我下什麼迷魂藥什麼的最後丟了錢財又丟人還練出一顆視若無睹的強大心臟,那可怎麼辦呢?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人作證,我這不是自己往火坑裡跳嗎?朋友一席話,說得我心裡發虛,這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這一點我完全沒有考慮到,所以給她一點錢幾乎是上上之策,免去了麻煩,也不用太自責。這算什麼事兒呢?我的出發點完全是基於人性的善良,可是結出的果怎麼就那麼讓我不忍直視。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太冷漠,所以避免成為其中的一員,然而為了保全自己,已經到了不得不選擇冷漠的地步,萬一要是有個萬一呢?我要成了烈士,誰來為我殉葬呢?而且還成了前車之鑒,面對後來人的指指點點,這就是善良的下場。我不斷地在心裡疑問:“這他媽的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議了,到底怎麼了?”
一位不是十分熟識的朋友聽了我的抱怨如是評論:“遇到這事,我基本上想都沒想就揮一下手走了,走了之後我也什麼都沒想,現在看到你說這麼多了,按道理我應該想點的,可是還是沒想,大概可以說成是麻木。社會不是突然就無緣無故變成這樣的,沒有一滴雨認為是它造成了洪水。另外,我認為善良不應該是強求的,而是自發的,就像人自發做惡那樣,這麼說來在我眼裡利用別人的善良進行欺騙比不施善行更可惡,也許你會說要真是有困難的人怎麼辦?I don`t care ,一己之力無法改變的事情我用不着傷心,既然是所有人一起造成的這種局面就該讓所有人來負責,別無他法。”
我如是回復:“關於這件事五塊錢無疑是最好的選擇,無論真假都是她需要的。錯就錯在我試圖帶她去吃飯然通過交流發現了一點被欺騙的嫌疑,回來我一想萬一被在交流的過程中被訛上了怎麼辦?這不是沒有可能而是十分可能,所以覺得單純到沒有防備之心。這是一個小事,而且已經被解決,但是行善為什麼就要承擔風險?這是我對這個社會的失望之處,所以很多人都冷漠了,就像你一樣的熱血青年也能夠無視而過,社會道義在消亡,雖然作為一滴細小的雨點不能造成洪水,但是過多的雨點匯在一起就是災難,任何人年少無知的時候都具有同情心,可是同情心在一次次的教訓下逐漸被暫時收了起來,看到不好的不平的,也就狠一狠心腸,權當沒看見沒發生。一己之力解決不了大問題,眾人不為善也許成大惡。是的,我很傷心,為這個社會,也許下一次我視情況而定也要一走了之,這本身就是一種悲哀,像一個鍾愛道義的青年被無端謀殺。”
是的,熱愛道義的青年正在遭受謀殺,以血淋淋的教訓。“碰瓷”、“切糕”、“假摔”……如果說兩年前我和我的朋友尚有熱血,然而這熱血已經隨着經歷的增長和眼界的開闊正在冰冷下去。不言而喻,現實的一次次敲打會讓我們很輕易地相信這個世界沒有炎涼,當我們無力地發現其實自己也不過是大社會浪潮湧動中一隻待宰的羔羊,就會無奈地選擇對現實的屈服。
強與強的對抗弱與弱的競爭,總有一天我們會看透千百萬年來亘古不變的弱肉強食,心甘情願的扔開尷尬服從達爾文先生對畜生禽獸的預言。換一個角度,人類在某種意義上的無別於地球上其他的生靈,簡單的血腥爭鬥被換言之為文明,文明作了一張大幕掩蓋了殘忍血腥,化為令大眾所喜聞樂見合理行為。真理是否存在?人云亦云可以看為真理的另一展現方式。如果地球為上帝所有,上帝就是真理。如果地球為亞當和夏娃共享,他們的床頭蜜語恐怕即是真理。地球為你我共有,你我共同利益下達成的一致協議也就是真理。世界總是掌握在大多數人手中,那麼大多數人建立在其合理利益上的一致協議也就成了真理。即使真理以屠殺少數人為目的,或者說以屠殺弱者為目的。翻開人類光榮的歷史,最野蠻的行為莫過於原始社會和奴隸社會,透過血腥的摧殘可以看清掩藏在文明靈魂深處的罪惡。人與人處在相互的支配中,人誰能沒有征服欲?只是這種念頭被合理化,合理到連支配者也不覺得這是一種原始狀態下的獸性徵服。
“合理化”——你我都會認可的東西 。這就是人類文明的進步,我們再也不會看到血淋淋為之下淚的真實畫面。有時候會很同情非洲的小民,他們沒有食物沒有衣衫空洞絕望的眼神。可當我們看到倒在叢林里奄奄一息的非洲動物,又會譴責這些小民緣何如此殘忍?非洲那片土地上的生靈應該相互照應不是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人與禽獸,和諧相處。可禽獸的天堂變成了人類的地獄,人不能啃食草根樹皮不能以自然對生靈的普遍恩賜作為可以維持生命的東西。在禽獸的天堂里人變成面對自然的弱者,如同非洲大草原上一個個被遺棄的嬰孩——人與禽獸的嬰孩。絕望充斥在可能飄過天空的每一片烏雲里。想要在美麗世界活下去不得不以禽獸的血和肉作為維持身體機能的燃料,無關血腥和殘忍。
我們自然沒有非洲的小民那般愚昧,換個說法,非洲的小民沒有文明的主宰。文明社會裡小民沒有更為弱小的禽獸去發泄不滿。假如把社會的等級顛倒過來(文明人一向反對“社會等級”的說法),恐怕人性復仇的本能會讓弱者對那些頤指氣使的傢伙食肉寢皮不可。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一個唯唯諾諾的傢伙換個場面也許就要作威作福了。那麼,還有什麼值得同情值得悲憫?
繁華如故,蕭瑟如斯。我們不標榜自己,然而當我們聽到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個夢想》時,還是會受到最原始的感動。大多數人不會在乎,無視而過。柴靜在她的書里引用了野夫的一句話——“那是因為我們已經不是大多數人了,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免於受辱了。”
然而在現實的世界里,我們選擇透過冰冷的眼眸,察看一出出讓人心酸的炎涼,但是我們還是堅強地忍住淚水,像一個看慣了炎涼的人。
2013年11月21日初成於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