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黑河
杜曼扎斯達爾
一眼山腰的水井在九月牧草冷黃的秋風中乾涸了，艾登叔叔和他的羊群圍在井台邊饑渴難耐。敞開大口的水槽如乾裂的河床等待着井下用水勺刮水的表兄塔拉刮滿一桶20#的水通，艾登叔叔麻利的將水桶提起，羊群開始騷動不安，一桶20#的水不夠10隻羊解除饑渴，從早到晚，艾登叔叔的羊還有一半沒喝到水。離開井台的時候，夕陽的餘暉灑在山下的走廊，溺水像一條銀色的帶子在走廊北緣緩慢的流過，溺水的上游因水急清澈故叫黑河，而曾是洶湧澎湃的黑河水半堵半截，流行坎止，緩不濟急。祁連山的北翼是河西生存的咽喉，一脈相連的雪山，根脈相連的涵養林帶孕育出大小河流，從北祁林綠色的峽谷中咆哮而出，奔向漠北，奔向額濟納，奔向居延海……
然而山下的農耕民族早用星羅密布的網狀水渠，將它們的命運一一安排在麥田穀地里，最終消失在走廊70萬公頃的灌溉田間，因此，漠北成了戈壁，整天飛沙揚塵，因此美麗的額濟納失去了往日“風吹草地現牛羊”的茫茫景色，而曾經的居延海渴斃在雨季……
祁連山與河西曾是北方游牧人的疆土，他們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生息發達，用精美的酒器品飲着大自然點點恩賜，用牛馬拉着大軲轆車載滿豐收的碩果，用天然草原牧肥的牛馬及皮毛和中原的皇帝做着交易。自漢武帝的驃騎大將霍去病二征匈奴大獲全勝，為漢王朝拓展疆土，修起屏障烽燧，屯田移民，戍邊墾荒，而漢武帝設立的四郡猶如跳蚤怪獸，這些跳蚤開始向四下歡蹦，於是更多的村屯寨堡、農舍水壩排生而出。農耕文明的具體象徵開始揮鋤操犁，單一的、合理的抑或弱小的農耕文明的確給北方游牧民族帶來前所未有的新鮮事物和生產技術，這些從小騎在馬背上長大的民族甚至好奇的觀望着從中原而來寓兵於農的農耕者日益強大，之後，南羌北胡的牧歌開始飄逸，那首匈奴失去祁連山而感發的“失我胭脂山，使我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的離恨古歌好似又在天邊凄唱。農耕民族開出一片片處女地，游牧人最終退進了南山北漠，於是黑河被豁開了口子，大大小小的河流被截流成庫，涓涓渠流開始流入麥田穀地，由於黑河及一些大的雪水河縮短了流程，漠北氣候乾燥，少雨久旱，因此成了沙漠與戈壁。而南山的游牧民族依賴天然的草場、雪山、森林開始無限臸地超載養畜，狩獵圍捕，數年之後走廊里農耕者發達了，他們要建樓修宅，大批量的進山伐木人開始湧進山裡，順着大小不等的河流而上，在兩岸數千年的天然松林中揮起魯班的巨斧，到冬季河流結冰時，成千上萬的木材順冰河而下挺進走廊，如今在河西每一處地方都可見威嚴的樓閣和一些宏大的佛寺道廟，都是用這些活生生的樹木所建成的。又一股採藥的，拾菜的，墾田的，開礦的湧進山裡，於是被踩塌鋤翻的芳草地越來越多，炸藥的巨響驚得野生四處逃奔，離礦區更近的草場和森林像是群灰頭土臉的孩童等待着雨季的洗滌，涵養林被伐了，綠草灘被毀了，雪線逐年地上升，於是那些河流瘦了許多，歷史就這樣演繹着人類與自然的不和諧，而自然消失的抑或正在消失的一切又在預言着將來的歷史。
到了我這輩牧人之時，整天看到和聽到的就是缺水缺草的景象，於是艾登叔叔準備修建積雨雪的水窖，這一點顯然是在靠蒼天而生了。而山下的農耕民族更是缺水，用水泥和混泥土砌成的水渠更為精密，不會讓一滴水流入荒廢的土地，只使荒廢的越加荒廢，而麥田穀地，菜地果園一再減產，曾經讓涓涓渠流漫過田埂的年代遠去了，他們提着巨大的手燈在夜間守護自家僅幾十個小時使水期，深怕有人像他們的祖輩曾在黑河上豁開口子一樣讓自己的水流入到別人的田裡，別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瘦水、髒水也缺的很是可憐，地表河顯然是不夠用了，於是那些公家的、私家的開井人扛着鑽頭出現在山下，沿着山下外出不足幾十公里的戈壁上轟鳴起鑽機開採地下河流，從幾十米，幾百米，幾千米的地下採到的河流用一根類似人類器官的黑色膠管用電水泵抽到地面，暗紅色的水流像是大地血液，最終變的清澈流向壩口流進網狀的水渠。開井人富了，一些人和一些田地救活了，而祁連山谷中的涵養林根系拖帶的水分下降了，一些草地黃了枯了，一些樹木死了，游牧人的水井乾涸了一眼又一眼，眼前的祁連山就像一位病入膏肓的牧人，深褐色的褶皺猶如苦難的皺紋，一些鳥飛走了，一些珍奇野生搬家了，祁連山裡還有什麼？我想有的還是那頂頂牧炊孤直的帳房和飢瘦的牛羊，一些乾涸已久的河道，退化的草灘，幾隻蒼穹里盤旋的飢餓雄鷹……又一次看見弱水，想起黑河已是秋末，看見沿着國道獨成一道風景的開發區招牌，看見“節約用水”的巨大警示牌，山快要封了，這是萬幸，而地是不會封的，這就會替代古老的游牧文明嗎？那些塵封在史書的精靈，那首首古老的民歌告訴我曾經的河西與祁連山是怎樣的肥沃草原。想起岳飛的《滿江紅》之句“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我不知道應該敬仰岳飛還是疏遠岳飛呢？有人讚美着黑河，說她浸泡出了片片綠洲，有人鞭策黑河，要她坦乳奉獻，我不想說什麼了，因為我住在黑河的源頭，因為我住在祁連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