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瑣憶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我5歲那年,生產隊辦了個教學點,有兩個老師,十來個本隊的孩子,老師也是本隊的兩個青年。他們是師範“老三屆”。據說是臨時的,不算正式老師。那時,我們小孩子不懂得正式老師和臨時代課老師的區別,只是心裡很懼怕,認為老師是很厲害、很了不起的人,在當時是敬若神明。當然這些影響也還來源於在走進校門之前,父母不停地叮囑:什麼去學校一定要聽老師的話,不然老師會打板子的啦等等,從而在心裡種下對老師莫名的懼怕。

  其實,走進教室,我們見到的老師並不是想象中的滿臉橫肉、青面獠牙、齜牙咧嘴的凶神惡煞。他們反倒眉清目秀,神情可愛,和藹可親。說話也是輕聲細語,很有親切感,那種感覺就像是自己的大哥哥,也如同自己的叔伯舅舅。雖說有幾分威嚴,但慢慢地過了一段時間,倒覺得他們可親可敬,特別願意走近他們身旁。一學期快要結束了,我都沒見他們訓斥誰,幾乎連批評誰的事都沒有過。

  那時,我們所學的課程內容也都比較簡單,只有語文和算術兩本書,課本也不像現在這麼厚,每天的學習內容很少,當然更沒有大本的練習冊了。記得那時語文課本第一課的內容就一句話,“毛主席萬歲”五個大字,外加一個感嘆號。老師只教我們念會那五個大字,在課堂里一便又一遍的領讀,一直到我們每個同學都閉了眼睛搖頭晃腦地背下來的時候,讓我們去院子里,每人拿一截小木棍,各佔據一塊地方,蹲下了,口裡念着,在地上畫,邊畫邊退,畫完一尺來寬的一行,就在下面劃一道橫線,另起一行;不一會兒,教室前邊的院子里,被我們十來個小孩子畫得傷痕纍纍。有的畫一會就站起來,看看這個,瞅瞅那個;也有的就那樣一直劃到老師說下課,才肯起身。有時,後面的同學踩了前面同學的字,他就會大聲嚷道:老師,他踩了我的字。老師也就微笑着說:小心,不要踩。又勸那個告狀的同學:不要緊,你再畫。有時,我們會提前搶佔地盤,先在兩邊畫兩道深深的、長長的“邊界線”,以防他人的“侵犯”;然後,我們就在各自的領地里很愜意地倒退着蠕動,那慢慢延伸的划痕,宛如農民精心耕耘的田野。

  就這樣,不覺得一學期很快結束了。這學期,我們在學會了“毛主席萬歲”之後,又學會了“中國共產黨萬歲”、“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人民公社萬歲”、“大躍進萬歲”、“三面紅旗萬歲”、以及“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等幾十個漢字,算術里學20以內的加減法。那時,老師教“1+1”時,叫我們數指頭,“10+10”也數指頭,“100+100”就只好連續往上數。

  那一學期,我不光學會了課本上的漢字,還額外學會了100來個漢字,那是我每天放學后在記工員那裡學到的。那時的生產隊,每天大集體勞動,幾十人一起勞動,晚上收工的時候,大家集中到一塊兒,記工員一個個地喊每個人的名字,記下每個人的工分。大多時候,只要出工就可得10分,但農忙時候,尤其在搶收莊稼時候,若有人給孩子多吃了一會奶,遲到十來分鐘,隊長會當面,一臉嚴肅說,張三或李四遲到,扣2分。本人一臉的不高興,可嘴裡也不說什麼,大家也不說什麼。就這樣,光記工就得一個多鐘頭,等大家各自回到家裡,已是滿天星鬥了。每天如此,大人們回到家裡時,本來就很黑的屋子,更加漆黑陰森。因此,每當放學,我就去生產隊的勞動現場。和小夥伴們你追我趕地玩,收工了,就湊近大人堆里,等着一起回家。我就乾脆擠在記工員身邊,看他寫每個人的名字。漸漸地,時間久了,我也就認識了每個人的名字,如果,記工員偶爾漏掉了誰,我就會說出來,或者,記工員記了前一個,我就喊下一個,他會微笑着看我。這時,我心裡也美滋滋的。

  就這樣,半年下來,我也多學了百十來個字。這事不知怎的讓父親知道了,他當然很高興,但他卻不表揚我,他對我很嚴厲。剛上半年學的兒子,似乎讓他看到了希望;但他懂得不能驕縱兒子。因為他是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得的踏踏實實的文盲。他對知識的崇拜,幾乎到一種痛切的程度,那種痛切,讓我永生難忘。記得那時,我家住着兩眼窯洞,內壁由於灶頭用柴火做飯冒出來的煙,經年累月的熏染,簡直是漆黑光亮了,就在那漆黑光亮的壁上,畫滿了一溜溜1寸來長的豎線,長短不一,彎彎曲曲,狀如蚰蜒,始終爬在那裡,一直爬到我的心裡,讓我一直感覺不是滋味。後來我知道,那是父親自己能懂的賬本。而那時,那些類似人類先祖結繩記事的狀如蚰蜒的“賬本”就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里……

  每當新學期開學,我抱了新課本回家,父親總要說:我看你的新書。然後又說:念給我聽。我說還沒學。他說:總有學過的吧?我只好硬着頭皮挑我認識的結結巴巴、斷斷續續地讀給他聽;其實,他也在似懂非懂的聽。就那樣,年年如此,從不例外。由於父親的堅持不斷,後來我也掌握了規律,知道那是每年必過的關口;也就有了心理準備,每當領到新課本,先把整個課本所有的課文讀一遍,以準備接受父親的檢查,生怕讀不下去時,看到父親近乎痛苦地黑下臉來;久而久之,我也慢慢多學了幾個字,也慢慢喜歡上了語文這門學科。

  後來,我想:父親那時是為聽,而又不在聽,說他為聽,是因為那是他以其特有的近乎裝腔作勢的方法來督促我;說他不在聽,是因為只要超過三句話的課文,他也就不知所云了。可就是那樣一個父親,以他特有的近乎愚弄的管教兒子的方式,養成了一個酷愛讀書的兒子。我就是在那樣一種啟蒙的,近乎愚昧的教育之下,一直苦苦地讀了近二十年書……儘管我未能實現父親痛切的望子成龍的願望,儘管我不曾跨進高等學府的門檻,儘管我是一名如我的啟蒙老師一樣的小學老師,儘管我和那個踏踏實實的文盲老父一樣的平凡……但我問心無愧,矢志不渝。幾十年來,我幾乎養成了一種“惡習”,一直到現在,晚上不讀幾頁書就無法入睡。這種“惡習”也有時變成妻子擠兌我的武器:四五十歲了,何苦呢?年輕時沒做成啥有油花的攪團,現在有啥用呀?

  是啊,有啥用呢?連我自己都很茫然。讀了幾十年書,教了幾十年學;曾經的同學一個個市長、廳長、縣長、教授、作家,但他們有誰憶得昔日寒窗之誼;邂逅相逢,扭轉顧它,如同陌路;曾經的同事,他們也一個個是鄉長,書記,即便是曾經的患難之交,也都一個個高高在上,見面先是聳聳肩,拿腔捏調;有時也指尖碰指尖象徵性的握握手,隨即便要拭手而去;有時也寒暄幾句,不痛不癢。

  儘管,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但至今依舊做得孩子王;可謂半生蹉跎,一事無成。要不是試着得一回癌症,也還不至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雖算不得“書生”,“百無一用”是無疑了。

  境遇如此,對於我,讀書有啥用?我始終不得其解。

  慢慢地,在無數次痛苦的思索中,我朦朦朧朧地發覺,我似乎不為自己讀書,是我父親讀書,也為父親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