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回眸中,歲月不經意地把我從懵懂的小學引入迷離的初中,最終推入迷茫的高中,或許是年齡增長的緣故吧,對雨的認識似乎不再那麼膚淺。許多時候,雨一直左右着我脆弱的情緒,於是我不再單純得如棲於草尖的露珠。緊張的學習氣氛,早已把人熏得神經兮兮,稍有風吹草動,便在心底激起千層風浪,我是一個很情緒化的人,下雨的日子常叫我心神飄忽。在我的印象中,這個階段的雨很是凝重,一路走到今,最使我刻骨銘心的便是這個時期的雨。
那是五月里出奇悶熱的一天,午後的心格外慌,本想到宿舍休息一會,也因此作罷。恍惚間,不由自主地來到教室,選定靠窗的位置坐定,神情迷糊地注視窗外。教室前有好幾棵高大而參差的苦楝樹,因為是初夏季節,樹上早已枝繁葉茂,罩住了好大一片空間,倘若是盛夏,這斷然是一個乘涼的好去處。然而,在今天這般的天氣下,卻使教室前偌大的空間也顯得異常幽暗昏沉。這個時節的天氣是善變的,在一陣悶熱過後,突然起了一陣風,把滿樹的枝葉颳得唏唏簌簌的響,接着便噼噼啵啵下起雨來。雨是由天上落下的,先是打在樹葉上,然後稍作提頓,便滴落到地面,濺起無數的塵埃,在近地面的上方形成了一層水霧。不一會,雨由點成線,再由線成簾,最終在地面匯成流四處漫溢。我漫不經心地透過窗戶,透過由屋頂無數瓦槽飛流直下的雨水形成的簾,直視窗外的空濛。心固然靜了不少,但腦中仍是一片空白,很有一種百無聊賴的滋味。樓層上用木板鋪就的過廊里傳來了從爛坼的瓦縫中滲漏下來的雨滴滴落聲,清脆而有節奏,教室卻更顯空寂。
對雨我向來是敏感的,只要我能靜下心來去聽,總能聽出雨中的不少玄音,然而這次我分明迷糊了。儘管我凝心去感受,可還是一臉霧水,我頓感一種不安。正惶惑間,有同學叫我,說母親來找。起初我心中一懍,繼而驚慌。這麼大的雨,母親冒雨前來,莫非父親出了什麼意外?心在瞬間一輪,旋即走出教室,迎面一屏風雨,渾身感覺有點冷有點麻。來到宿舍,見母親撐着一把老式的掛鈎黑布傘兀立在宿舍前的走道上,全身上下幾乎被雨水打濕,神情有些局促,我着着實實感受到一些不安。母親一見我並笑着對我說:“你父親今天出院了,你就不用去看望了。”語言雖然清晰,但那語氣似乎不那麼鏗鏘,那笑分明也藏着一種勉強。父親是十天前,因急性闌尾炎突發住進醫院的,並動了手術,我本決計明日去探視的。按常理應當是該出院了,所以聽母親這樣一說,心自然寬鬆了不少。我叫母親到宿舍休息一會,母親執意說不了,說是還要趕到醫院收拾收拾以準備出院。臨走時她說我瘦了,說我瘦了之後說今後要我照顧好自己。說罷頭也不回地融入滂沱的雨中。雨絲毫沒有減,擊打在母親頭頂的那把傘上,濺起的水珠在傘面上狡黠的跳躍着,似乎在向我暗示什麼。我立在雨水垂簾的檐下,迷茫地目送着母親在風雨中戚戚遠去。此後,雨一直沒停歇過,我整個下午都心神不寧。晚寢時,依窗伴着風雨聲輾轉無眠,迷迷糊糊熬過了這一晚。
離高考預選的日子也沒幾天了,學友們都專註的投入到緊張的複習之中。無論明天是風還是雨,大家一如既往潛心苦讀。那時的讀書人心中都抱有同一個信念——跳出農門,我自然也在其中。父親的出院,使我減輕了不少的心理壓力,學習起來也較前輕鬆多了,在此後的兩周時間裡,我順利地走進了高考預選的考場。三天緊張的考試結束后,我忐忑地回到了家。
進家門時,見父親靜躺在家門口的躺椅上,面容蒼白,較前消瘦了許多,身子仍然虛弱。見我回來,欲強打精神直坐起來,我慌忙丟下手中的背包,雙手輕扶他的雙肩,制止他起來。隨後笑問我考得怎麼樣,隨後在母親的絮叨暗示下,道出了一個叫我瞠目汗顏的答案。原來那天母親冒雨前往告知我的是一個幽美的謊言。其實那次父親並沒有出院,而是正要經歷一次因闌尾炎手術失誤而留下的重症——腸梗阻的手術。按醫學常理,一般人在一周內是絕然經受不住連續兩次開刀大手術的,因而有很嚴重的危險性,甚而危及生命。為了不影響我兄弟倆的學業,父母跟略有點文化的三舅爺商議好,手術前暫不告知我們,手術前的責任簽字由三舅代簽。抑或是父母感天動地的苦心,抑或是父親良好的身體素質和強勁的體魄,手術在風險中徹底成功,父親從死神手裡掙脫了出來。面對眼前善良堅韌的父母,我泣不成聲,我還能有什麼言語呢?這一夜我又徹夜難眠。我終於明白了那場暴雨的靈魂,反省出我的無知,我的冷漠,我的輕率,更使我完完全全感受到了父母的良苦用心和他們殷實的愛。我暗暗發誓,無論今後怎樣,哪怕是以生命作代價,我也不會辜負他們的那份苦心。在以後的日子裡,對雨我不再輕薄,而且那場暴雨中演繹出的故事,一直深深地刻在我心裡,並激勵着我走進了大學的門,儘管不是很理想,但畢竟沒使父母的苦心成為泡影。
歲月總是在不經意中悠悠滑過,不留任何痕迹,心境卻隨着風起雨落而搖曳多變。人生或許大多是在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日子中度過的,這就是平淡,心境平淡了反而對雨滋生出一種眷顧。反芻印象中每一個有雨的日子,咀嚼雨中的每一次感動,心也愈發澄明。
幾年的大學生活是在懵懵懂懂中度過的,除了有意無意塞滿的一肚子垃圾的所謂知識外,別無所獲。很巧的是畢業離校那天,仍是一路風雨伴歸程。雖有些許傷感,但卻掩飾不了掙脫十多年來久困牢籠時的那份輕鬆那份快意。接下來的日子,對工作分配便是痴痴地等傻傻地盼,在迷糊中我被分配到了我現在工作的學校,當時,大多數同學都認為我是幸運的,而我卻不以為然。本身我就沒有刻意過,任其自然的。
來到學校,很快我被安排了一間住所。住所偏居一棟簡陋磚瓦房的一隅,形狀貌似直角梯形,牆面斑駁漏痕處處,前後各有一窗。儘管是陋室一間,可它畢竟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天地。更讓我欣慰的是臨近後窗是一叢密集的芭蕉,有葉似蓬蓋懸浮於窗楹之上,平日里為我遮陽擋雨。四季輪迴,無論陰晴雨雪,它們都會給我送來詩情帶來愜意。晴朗的日子裡,陽光透過芭蕉叢干葉間的縫隙,溫柔地棲落在窗前的幾片葉上,滲入葉片。於是蕉葉不再綠,葉脈也異常的清晰,彷彿鍍了一層薄薄的金,清新而油然。因而,窗前的陽光也變得可數了,我習慣地稱它們為“一葉陽光”。同事對此很是不解:陽光怎能用“葉”作單位計?後來經我一番措詞,同事亦覺意趣盎然。此後,不少同事甚而學生,工作學習之餘閑暇之時,便與我一同收穫窗前這一葉一葉的陽光,捕捉那份詩情,享受那份愜意。生活興許就是這樣,陽光與風雨同在。陽光固然不可或缺,但風雨來襲,我斷然不會拒之窗外。我很習慣的把窗四季洞開,這不但給我的陋室引進充沛的自然光和清新空氣,更讓我體味到四季雨的原汁原味。
春雨常是春心滿懷探頭探腦地最先扣開窗扉,接着便是綿綿無期的雨季。春雨興緻使然,肆意潑灑,潤肥了蕉心潤綠了焦葉:一切生命因春雨而勃發。春的餘韻未歇,夏便悄然而至,於是夏承載一春的心思,直把太陽也惹得淚灑窗前,如果說春雨是柔中帶着剛,那麼太陽雨則是甜里裹着辣,就如大熱天吃火鍋,儘管渾身火熱,汗流浹背,可仍然是樂此不疲、津津有味。夏雨給人的感覺便是,不可多得卻又缺之不可。所以說,在火辣辣的夏天能偶爾灑下幾把太陽雨,那也是難得的愜意。秋雨倒是涼涼爽爽從容走來,待到它把一切成熟的果實全都滋潤透,將枝頭上最後一片金燦燦的葉片敲落在地的時候,斷然離去。於是乾冷的朔風夾帶些許冷澀的雨漸起漸強,冬雨肅然而至。窗的四季便是雨的四季,雨的四季便是心情的四季,等濃淡不一的雨全都在窗里窗外依次表演凈盡后,方才梳理出雨中的每一個刻骨銘心的細節細細品味。
那是個雨天,也是春末夏初的時節,某個星期天的上午,我正靜坐窗前批閱剛考過的月考試卷,有學生到我住所前叫喚,我放下手中的活,開門見班上一學生跟他父親立在門前。那家長頭戴一頂半新舊的斗笠,披一襲煙雨,神情甚是拘謹,手上提着一大包沉甸甸的東西。我笑着叫他們進屋坐。學生家長進門就朗聲說道:“陳老師,很是對不起,快三年了也沒來見見你,真不好意思,家裡也沒什麼像樣的東西,這是我自家種的桃子李子,今年掛果了,順便給你帶點來,希望你不要見笑。”說罷隨手連帶斗笠放在我靠門的牆角邊上。臨窗坐定,我們大約談了半個小時,從談話中我了解到他們的家境並不寬裕,三個小孩都在上學,我這個學生是最大的。我知道他們家離縣城很是偏遠,還好這個學生平時學習很用功,成績也不錯,是個希望生。因為臨近高考了,做父親的冒雨前來,除了來了解孩子的學習情況外,還給孩子送點錢和雞蛋什麼的,給孩子補充補充。因為買不起補品,只好把家裡能用得上的都帶來了。最後我把最近幾次的考試成績單給他看了,他見自家孩子的成績果然不錯,很有些激動,嘴裡不停地說些感激的話。臨走出門時,我挽留他吃飯後再走,他連說不了,爾後緊握我的手不停地道謝。那刻他的眼裡分明含着晶瑩的淚花,此情此景我的心我的眼也隨着潮潤起來。
送走他們后,我返回窗前,爽性敞開窗扉,任由風雨飄入室內。雙手托腮,凝眸窗外,靜靜聽着窗的那邊雨打芭蕉的音籟,思緒萬千。我已是不啻一次感動於學生家長對我的種種熱情和厚望,更不啻一次感動於學生們在他們的家長面前說道我那些所謂的好來。畢竟我也是在父母含辛茹苦的關愛下一路由小學到現在跋涉而來,我不偉大但不平庸,我不苛求但我執着,我沒有理由對我現在所做的一切有所懈怠,更不能對我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有絲毫輕慢。我感恩於我的父母,亦感恩於所有親善、信任我的學生和寄厚望於我的家長們。
如今回想起來,似乎我每一個關鍵的環節都有雨的伴隨,雖然那時身處其境沒能清晰領會出其中的情韻,但如今每一次臨窗聽雨,回首往事,再細細咀嚼這雨中的玄音,一切反都愈發分明。數十年來的周遭,已使我成就了一個習慣,那就是每當有雨的時候,我便佇立靜默窗前,任思緒馳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