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後再相會
蓋生
當我接到同學從母校寄來的請柬,約我參加畢業二十年同學會時,心裡不由一愣:畢業都二十年啦?仔細算來,可不,從1982到2002,整整二十年了。我這才理解為什麼古人要選“彈指一揮”、“恍如隔日”這類詞語。
報到那天,一進省賓館小會議室,就感覺一股熱辣辣的氣流逼近,接着被人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我掙脫了回頭一看,目光在那胖胖的臉定格不到十分之一秒,就驚喜地大叫一聲:“阿柄!”順勢揍他一拳,這阿柄的稱謂是他學生時代的渾號,因為他的名字中有個“柄”字。當年精瘦結實的阿柄如今已大腹便便,現已是京城有名的大律師了。從阿柄身後閃出一張仍然有分寸的笑臉和一隻矜持的手,我一邊緊握他的手,一邊喊道:“文忠!”文忠也胖了許多,但當年的濃眉大眼和小鬍子依然如故,現今已是腰纏萬貫的某文化公司老闆,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這時從外面又大步走進一個頭髮花白也已發福的中年人,一路大叫:“哎呀,你咋還這麼瘦,是不是有意控訴社會呀?”原來是老郜,還是那麼喜歡用大嗓門爭奪話語權,此人現在京城某金融機關供職。大家說笑着,一邊落座,還沒坐穩,又進來一位胖胖的,略偏着頭的老者,大家雖然吃驚他已見老,但仍然能認得這是好下象棋的老徐。但老徐已認不出幾個已不再年輕當年卻很年輕的同學了。大家有意要為難他,自己不報名號,卻叫他一個個辨認,這可難為了老徐。老徐急中生智,綽起剛剛印發的同學通訊錄,用排除法,按個驗名正身。但幾乎每一個都要核對幾分鐘,然後才頗有信心地叫出被他指認的名字。每叫對一個,都一陣熱烈的握手,引發一陣歡呼,每個人都以自己被老徐快速準確指認而倍感榮幸。
人陸續來了,除已故的和下落不明的,出國的和因故實在脫不開身的,能來的基本都來了。最後進屋的是當年的體委,高大如今變得黑黑瘦瘦的老付,他和老徐當年都是超齡同學,如今都已年近六旬了。由於大家已先入為主,自然知道他是誰,可叫他象老徐那樣按個辨認,還是有困難的,這就難免出現張冠李戴的笑話。當他與原本略瘦,並總有些羞澀表情的小郭握手時,面對眼前這位脖子已胖得與肩界限不清了的中年男子竟遲疑起來,雖經反覆提示,仍不得要領,最後小郭只好再進一步提示:“你不記得啦,當年我常跟小溪在一起”。老付以為這是有意誤導,就反其道而猜之,但仍沒有把握地說:“小溪變化這麼大了嗎?”一句話,又引發經久不息的大笑。有人逗他:“變化能不大嗎,整個人都叫你給換啦。”
相認階段之後,人們記憶中的形象和眼前的形象開始逐漸重合,胖也罷,瘦也罷,老也罷,少也罷,彷彿從來如此一般,記憶、感覺、角色、性格也都開始回歸。於是開始了漫無邊際的回憶,沒完沒了的訴說,以及長達五分之一世紀故事的解密:一樁樁,一件件,無論當事人曾扮演過什麼角色,大家都以寬容、理解、玩笑的態度對待,不時爆發一陣陣轟笑。奇怪的是,長達二十年的信息空白,竟沒有人有興趣去了解。發跡也好,平常也罷,高如大學校長,雅如博導教授,尊如政府官員、貴如公司老闆,此刻,與普通中學教員完全一樣,一切社會身份在這同窗友愛的黑洞里全部失靈,在此,大家只認同一個身份:同學。甚至,為這次聚會重金資助的與只來享用的在心態上也完全相同。當年的過結、恩怨,都在笑談中煙消雲散。說過去,講實話,訴離情,充滿在三五一群的交談者之間。男女同學之間,由於都已到不惑之年,又各自格局已定,所以少了當年的顧忌和掩飾,藉著玩笑,有的袒露了當年的心跡,有的肆無忌憚地大講“渾段子”,當年僅成的兩對,在大家強烈要求下,當著已上高中子女的面,補上了婚禮。總之,同學之情高於一切,寬容一切,冰釋一切。
會餐時,請來了當年曾任課的所有老師,當然只有那麼幾人:有的早已仙逝,有的另有高就,有的重病在身。這一切,都在提示二十年時間的漫長存在。當重遊校園時,這種感覺又一次被加濃:人工湖還在,不過湖面已擴大一倍,宿舍還在,現已粉刷得面目全非,中文樓還在,早已成為印刷廠,高大氣派的文學院大樓完全是陌生的:新面孔和新格局,這裡沒有我們任何記憶。與工大比鄰去食堂的小路曾留給我們太多的回憶,如今已是成排的高樓;共一、共二簡陋的教室,冬天寒風刺骨,夏日熱如蒸籠,如今已難尋蹤跡;生物樓西的核桃林,共一共二後面的杏花梨樹,早已下落不明,二十年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如今的校園雖好,但已不屬於我們,所以很快大家就遊興索然。
隨着主要議題的相繼結束,一些“日理千機”的同學也陸續告別。每一次告別,都使每顆依依的心都收緊一次,堅持到最後的同學,似乎要抓緊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交談的範圍開始縮小,內容開始深入,彷彿要說完保存了二十年的話,填滿七千多個日子的空白。也許這種真情感動了上天,在去長白山的路上,在山下時還陰雨菲菲,大家都以為看不到天池的真顏了,不禁有些掃興,可一到山上,竟雲開霧散,等我們一下山,又陰雨如故,你說怪不怪。最後,直到大家吃完班級老大哥特設的朝族狗宴,才懷着滿足、遺憾、欣慰、惜別等複雜心緒一一離去,在恢復各自原有角色的同時,也開始了下一輪聚會的期盼。二十年後再相會,這是多麼幸福而珍貴的記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