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南北,人赴東西,皆有緣由。
十年後,為了夢想,我又一次踏上了內蒙古的土地。
列車一聲長鳴,開始緩緩而行,幾分鐘后穩穩地停在了海拉爾車站。
我懷着渴望焦急的心情快速背起行李,從第八節車廂吵吵嚷嚷、擁擠不堪的人流中,艱難地向前移動。一下火車,雙腳剛剛踏上海拉爾的大地,就感覺到好像被長時間困在籠中的小鳥獲得了自由,飛上了天空,幾天來坐車的驚恐和疲勞一掃而空。
眼望車站樓上高大的站牌,我真想高喊:海拉爾——我又回來了!
可是,映入我眼帘的卻是一派陌生的景象,讓我心灰意冷。在這暮春時節,山東的梁山已是百花盛開,蜂蝶飛舞,燕雀築巢,春暖大地了,而這裡卻是春寒料峭,在建築物的背面或旮旯處還存有一些殘雪,不少人們還身穿棉衣,神色瑟瑟。我隨即裹緊衣服,收縮了一下身子。
走出車站,猛然看見舅父、舅母、表哥、表妹都來接我,我喜出望外,頓覺一股暖流湧向心頭,大滴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從臉頰上滾落下來,我緊跑幾步,走到舅父舅母面前,已是泣不成聲……
舅父、舅母看見我憔悴的面孔,眼裡都噙滿了淚花,反覆地安慰着我,表哥接過我的行李,表妹緊緊地拉住了我的手。
為了接我,舅父還專門求人借了一輛“解放牌”汽車,坐在接我的車上,我深情地向海拉爾市區張望。這裡是我出生的地方,離開這裡的時候儘管還很小,但也把這裡看作是我的故鄉。十多年了,我由一個天真淘氣的兒童,成長為一個嚮往美好生活的小大人。為了夢想,我又回到了海拉爾的懷抱。
因為離開的時候我還小,所以對海拉爾市沒有太深刻的印象了,模糊記得寬闊的馬路,高矗的樓房,飛馳的汽車。但那無邊的草原、成群的牛羊、童年的故事,卻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到什麼時候也不會忘記。
對出生地的思念與牽挂是人的本性,我在學校上地理課時對大草原就特別感興趣,長大以後又看了一些關於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書,以後又在那裡工作了幾年,才使我對海拉爾市有了更深刻全面的了解和認識。
海拉爾位於呼倫貝爾大草原的中部,是呼倫貝爾盟駐地。市區處在“三山環抱、二水中流”之中,東山、西山、北山形成了一個簸箕形狀,把整個市區攬在其中,海拉爾河、伊敏河,兩條河流貫穿呼倫貝爾,形成了北國邊疆獨特的城市地理環境。按 易經 學說,這裡應該屬於一塊“風水寶地”。
“海拉爾”是因海拉爾河而得名,是由蒙古語“哈利亞爾”音譯的,意為“野韭菜”。 據說過去海拉爾河的兩岸長滿了野韭菜,故取名海拉爾。海拉爾始建於1734年,經過近300年的風雲變幻、滄海桑田,今天它已發展成為沿邊開放的繁華城市,也是呼倫貝爾盟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有“草原明珠”之稱,所以雲集了很多商賈、銀行、公司、工廠和掛着“紅幌招牌”、“藍幌招牌”(註:飯店的標誌,紅幌招牌接待漢族客人,藍幌招牌接待少數民族客人,掛兩個招牌的都能接待)的飯店及旅社。
舅父住在東大街,離火車站很近,大約不到3公里,所以我們很快就到了家。舅父的家面街而居,坐西朝東,只有裡外兩間房子,裡面一間大,而外面的一間小一些。外面的一間用來做飯和存放一些零碎東西,到晚上還要停放舅父舅母的自行車。裡面的一間靠北面安放着一張寫字檯和一個大衣櫥,靠南面是供一家七口人睡覺的大土炕,西面牆上鑲着雙層玻璃的大窗子。餘下的空間雖然只有幾平方米,卻是我和表弟表妹們玩耍的地方。
房子後面還有一個小後院。後院里喂着一頭大肥豬和十幾隻雞,夏天還可以種些蔬菜。院子的門要繞很遠才能過去,所以一般出入都經過屋內的窗子,進出小院很不方便。
在我的記憶中,這是第一次到舅父家來。舅母做飯時特意多做了一個土豆燒牛肉,這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菜。由於我這幾天在火車上沒有吃好,感覺飯菜特別香、特別甜,因此吃得特別多。
飯後,我和舅父一家人嘮了很長時間的家常。善良心細的舅母看我疲乏,特意把我安排在炕頭和小表弟挨着睡,這是一個火炕中最暖和的地方。因為吃得香、炕又暖和,再加上坐了這幾天的車,確實疲憊,所以睡得十分香甜。
第二天,我到東新街另一個舅父家去看望。兩家人離得很近,約有一里地,在那裡我見到了久別的舅父、舅母、表哥和表姐,免不了又嘮了陣子家常,中午,舅母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招待我。
下午,我再也耐不住自己的性子,獨自一人去尋找我出生的地方。記憶中我的家就在河東岸的大堤上,小院是用木板條圍起來的,一間大房子,屋裡一個大火炕,還有幾件簡陋的傢具。每到冬天,我們一家四口人就在這一間屋子裡“貓冬”,天不冷了我就和小夥伴們到大堤上玩耍。東邊有一大片楊樹林,在這白楊樹林里,綴滿了我童年的夢想,少年的樂趣,豐富了頑皮淘氣的童心,在這裡我度過了歡樂的童年。
我快步來到河東的大堤上,卻怎麼也找不到我們家的小屋。眼前是剛建起的幾棟樓房,只有那片白揚樹林還在,楊樹又粗又高。我仔細地回想着,反覆地辯別著方位,終於認出來了,第二幢和第三幢樓的中間就是原來我家住的地方,這片大楊樹林就是我兒時玩耍的樂園,在這片楊樹林里,我和二楞子、巴特爾、苞小虎等小夥伴一起玩爬小樹、捉迷藏、打土坷拉仗的遊戲。在孩提時代,這段大堤是我春天曬太陽、夏天乘涼的地方。每到夏季,父親從草地里回來,常常帶我到河中洗澡。伊敏河的水是柔情的,前推后擁的浪花好象一組組美麗的詩句一樣,不斷地在我身邊跳蕩,在我心中跳蕩。每當我在河邊草叢中靜坐時,時而看到順河而下的眾多漂浮物,如同母親給我做的各式小船;時而看到小魚在水中追逐跳躍,如同雨點打上荷葉又掉入水中;時而看到那翻轉如雲的浪花,如同潔白的棉絮擠擁着流向前方。這些都時刻啟迪着、開闊着我的心靈。有時我站在大河岸邊的淺水中,看着一望無際的河水,充滿奇異地遐想:小魚從哪裡游來?小魚的家在那裡?它們又游到哪裡去?我努力地憧憬着,猜測着自己是哪一朵浪花,能否隨小魚走向那蔚藍的大海。從那時起,這條河就永遠蕩漾在我的心裡,為自己能夠生長在這詩情畫意般的伊敏河岸邊而感到幸運,能在大草原環抱的城市裡生活而感到自豪。在我幼小的心靈中,還有什麼比這更可奢望的呢?
一切都找到了,只是沒有了我的家,沒有了我兒時的夥伴。
我站在這裡四處張望,回憶着當年父親到大草原開荒種地以養家糊口,母親在家裡一邊照應着我和二弟,一邊用河堤上的土摻草做成土坯的情景。有時我總是跟在母親的後面一、二、三、四、五……數着土坯,現在我知道每一塊土坯都是母親用汗水換來的,是用來賣錢貼補全家生活的成果。
兒時,我經常躺在河堤上乾淨的地方仰望碧空,看着那湛藍湛藍的天,猜想着天有多高、地有多大、鳥能飛多遠、人能不能飛上天。有時想着想着睡著了還能做着飛翔的夢。可以說大堤孕育了我的心靈,這裡就是我嚮往遙遠未來的起點,也許在我翹首期盼的那一刻,夢真的飛翔了。
還記得晴天的時候,這裡的陽光非常耀眼,它光芒萬丈,我試想看它為什麼那麼亮,可又不敢正視它,於是我便學會用玻璃塗上墨水看它是什麼樣子,還找到小鏡子反射它的光線,在變幻的光線里尋找着童年的樂趣。
今天我站在這裡,很想念幼年的夥伴,不知他們都去哪裡了。他們也象我一樣因為貧窮不上學了嗎?也到各地去尋自己兒時的美夢了嗎?望着那一片繁茂的白楊樹林,望着樹林旁那棟正在施工的高大建築,升降塔忙碌地轉動,建築工人緊張地施工的情景。我突然想到,老家的很多同齡人都到外地當泥瓦匠了,據說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先從小工做起,和泥、搬磚、爬架子,很多人都吃不消,弄不好還要受包工頭的謾罵,有很多小夥伴想家哭鼻子,但又沒有辦法。因為我們是農民,我們窮,據說城裡人是不幹這種活的。我真想去問問,他們來自哪裡?有山東來的嗎?有我兒時的夥伴嗎?這時,我看了一下自己一雙纖細的手,瘦弱的身材,一種恐懼感襲上心頭。
忽然,一隻孤鳥兒從我頭頂上鳴叫着飛過,飛向建築工地,飛過白楊樹林,飛向遙遠的地方......
我凝視着鳥兒飛去的方向,心中久久回不過神來。
回到舅父家裡,天已經黑了,舅父、舅母都已下班回家,全家人焦急地等着我吃晚飯。舅父在呼倫貝爾盟水利局工作,舅母在水利局下屬單位制管廠上班,由於當時經濟條件比較差,他們倆個人的工資加起來才100多元錢。大表弟和大表妹上小學一二年級,雖說學雜費不多,加上我們全家七口人的生活費,這點錢還是不寬綽的。舅父每個月還要在這有限的工資中,拿出10元或20元寄給我在山東老家住的姥娘。儘管這樣,在這緊張的生活環境中,舅母也會精打細算,用她那勤勞靈巧的雙手,變着花樣兒為我們做好吃的、好喝的。
來到海拉爾市已經三天了,舅父還沒有提我工作的事。我心裡想:是舅父工作忙 還是工作不好找?還是......我不敢多想,更不好意思去問,也許是舅父給我找到了工作,看我從關里剛來到這裡,暫時不叫我上班,讓我多玩上幾天。
第四天是星期天,舅父沒有像往常那樣去上班,而是和他的同事小季在屋裡商量着什麼。小季是我舅父的好朋友,我來到的第一天就見到了他,我叫他季叔。等到季叔從裡屋出來,我才知道他們今天要到草原上去種土豆。我一聽高興極了,我以前跟着父母到草原上去過,十幾年沒去了,那可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啊!我趕緊對季叔說:“我跟你們一塊去種土豆吧!” 季叔看了舅父一下,然後拍了拍我的肩膀,爽快地答應了。於是我急忙幫着收拾東西,往車上抬土豆種子,還帶上好吃的飯菜和兩瓶白酒,不一會我們就開車出了海拉爾市區,奔向了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呼倫貝爾大草原是我兒時玩耍的搖籃。這裡地域遼闊,風光旖旎,水草豐美,每到夏秋季節這裡真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綠波千里,一望無垠。有時微風吹過,羊群如流雲飛絮,點綴其間。今天看到這種景象,真令人心曠神怡。
呼倫貝爾大草原名揚世界,這裡曾是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故鄉。草原不僅面積大,而且草質極好,割下來的青草就可以出口。這裡還盛產體格高大健壯的三河馬和三河牛。至於回味無窮的地方風味名吃“手把肉”,又給呼倫貝爾大草原增添了更加傳奇的色彩。
汽車在遼闊無邊的大草原上行駛了近一個小時,來到了我們種土豆的地方。
我下車步行在草原上,感覺就象行走在一塊天工織就的綠色巨毯上,柔軟而富於彈性,美妙而又神秘,我真想在草地上翻個跟頭、打幾個滾。遠望綠草與藍天相接處,牛羊馳騁追逐,牧人舉鞭歌唱,好一幅動人的景象。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呼倫貝爾大草原是世界上最大、最美的草原。
在這裡我又看到了蒙古族游牧民的“勒勒車”和“蒙古包”。
“勒勒車”是游牧民的原始交通工具,坐在上面雖然沒有乘坐汽車舒適,但坐在“勒勒車”上,在老牛身軀慢慢的晃動下,可以盡情享受草原風光,倒也是別有一番情趣。
在“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面馬兒跑”的歌聲中,我又見到了蒙古族游牧民的房子——“蒙古包”。放眼望去,在藍天白雲下,彎彎小河旁,萬頃綠草茵茵,牛羊成群,氈房點點。我真想跑過去,象我小的時候那樣,到蒙古包里去做客,吃奶干,喝奶茶。但我今天的任務是來種土豆。
說起來蒙古族牧民,都十分熱情好客,陌生人到了蒙古包,儘管語言不通,他們也會熱情地為你獻上奶茶、油酥和其它奶製品,讓你感到就象到了親人家裡一樣。小時候我曾多次跟着大人到蒙古包里去玩,在那裡就象到了自己的家裡,喝奶茶、吃羊肉,和蒙古族小朋友玩耍。有一次,一位蒙古族媽媽見我在她們那裡好奇地看“勒勒車”,走過去抱住我高高舉起,象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喜歡,並說我將來一定會成為草原上的雄鷹。
游牧民以前沒有固定的住所,過着追逐水草而居的生活,隨水草的茂豐遊動放牧,基本處於靠天養草,靠天養畜的狀態。現在真正的游牧民很少了,大多數蒙古包內的牧民不僅僅是為了生存,而是為了旅遊事業的發展,創造更多的財富。
種了一上午土豆,雖說又累又渴,但我們卻十分高興。中午,我們在草原上席地而坐,吃着帶來的飯菜,每人又喝了幾杯白酒,我感覺到這才是真正的野餐。雖說我們帶來的白酒質量不是太好,飯菜又是涼的,但在這美好的環境里,舅父和季叔無拘無束、暢所欲言、海闊天空、談古論今,我也不時地插上幾句,引得舅父和季叔開懷大笑。我想,神仙過的日子也不過如此。
今天種土豆,給我一個在舅父面前好好表現的機會,所以我幹得既賣力又認真,舅父和季叔都誇我年齡不大,幹活還真行。我心想,季叔可能還不知道,我是農民的孩子,在農村長大,臨來前還天天下地幹活,種一天土豆算不了什麼!
太陽快要落山了,季叔說:“我們收工回家吧,下個星期天再來種。”
收拾好回家的東西,我戀戀不捨地隨車離去。
這時,夜幕將要降臨,天邊一道晚霞蓋在了地平線上,藉著太陽的餘輝,大草原顯得更加絢麗多姿,神秘無限,我多麼想讓這時光永駐。
可是,時間永遠都不會停止。任何人不管多麼高貴富有,還是多麼卑微貧窮,誰也逃脫不了自然規律。但每個人對怎樣生存是有選擇的,這把鑰匙就掌握在你自己手裡。所以我想,在離開父母身邊的日子裡,我一定要把握好自己的機遇,創造出自己美好的未來。
因幹活累了,回家又晚,所以晚上睡得特別香。
早上醒來,舅父舅母都已去上班了。我急忙起身穿好衣服,照顧兩個未到上學年齡的小表妹一起匆匆吃過早飯。
飯後,小表妹們在屋內玩耍,我無心陪伴她們,自己拿了一個小方凳坐在了屋門口,看着馬路上的車來人往。各式的車輛,各色的行人,熙熙攘攘,絡繹不絕,不時地傳出汽車鳴笛和急剎車的怪叫聲。人行道上,一張張陌生的臉,穿着我在農村沒見過的衣服,有的騎着自行車,有的徒步行走,但都行色匆匆。我想他們一定都是在為各自的事業而奔忙吧。但他們應該不會為生活的拮据而發愁,他們只不過想掙的錢再多一點,穿得再好一點而已。而我們農民呢?面朝黃土,背朝天,干一天活的工資還不到兩毛錢。不出來打工掙錢怎麼買油、買糧?怎麼交學費、買課本?城裡人知道農民窮嗎?肯定知道,說不定他們的家人也在農村。我越看越羨慕,我多想在這個城市裡找一份工作啊!也能和城裡人一樣,在風吹不着、雨淋不着的環境里工作,每個月有固定的收入,無憂無慮,如果能那樣該多麼好啊!
可是,我是一個普通農民,我能行嗎?再說我只有初中文化,也沒有山東大漢特有的魁梧身材,想到這裡,我又覺得很自卑。但又一想,城裡人也不都是大學生。再說我可以學,我的學習成績本來是很好的,是因為窮才沒上高中、上大學。如果我在城裡找到了工作,我一定認真學、好好乾,干出個樣子來,象臨來時爹娘囑咐的那樣,尊敬領導,團結工友,好好工作。
想到爹娘,又想起了梁山老家。好像父親、母親站在我的面前,好像弟弟在問我:大哥你找到工作了嗎?幹什麼活呀?累不累?想着想着鼻子一酸又落下淚來……
也不知怎麼了,來到海拉爾使我多愁善感起來,動不動就會掉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道出了我此時此刻的複雜心情。
從小時候起,我就接受着家庭的嚴格教育,懂得長大以後不但要自己能養活自己,而且還要負擔家庭義務和社會責任,現在我快是一個大男人了,為了我的目標,到這裡來找份工作掙錢,來實現自己的人生夢想,可是到現在心裡還沒有底,我怎能不多憂多慮呢?
幼年的我在父母身邊,有時也會動不動撒嬌哭鼻子。大點上學了,有時也會很傷心地落淚,那是因為受到父親或老師的嚴厲批評,或者在外面受到了同齡小朋友的所謂欺負而感到委屈。還有的時候夜裡一個人走路也會害怕得哭起來,那是擔心會突然出現傳說中的惡魔來扒我的皮拿去做衣服,因為我看過 畫皮 這個非常恐怖的鬼片電影。很多時候一想起 畫皮 中的惡魔掏人心的場面,我還會忍不住地心驚肉跳。
不過,我小時候還是比較勇敢的。因為我知道男孩兒流眼淚會被大人和小朋友們瞧不起,有時還會遭到同齡人特別是女孩子們無盡地奚落。所以為了尊嚴,為了榮譽,我從小到大一般都是堅強地不會在別人面前流眼淚,除非見到了久別的親人,才會有激動的淚水,這成了我今後的一個習慣。長大以後,就是在極度艱難困苦的情況下,或者企業面臨很大的危機時,我都能正確地面對,冷靜地思考,理智地尋找解決的辦法。
表妹的笑聲把我從憂傷的思緒中驚醒,我看了一下天真、活潑、可愛的小表妹,心情好了許多。
站起身來,走到門外,我久久地凝視着城裡的街景,林立的高樓,斑斕的色彩,喧鬧的場面,這些已改變了我的情緒,鬱悶的心情似乎得到了解脫。我從內心裡喜歡這充滿聲、光、電、熱鬧的城市生活。這時微風吹來,撫過我的臉,也綻開了我臉上的笑容。
今天是我來海拉爾市的第五天了,舅父舅母還是和往常一樣,吃過早飯後各帶一個飯盒,囑咐了我們幾句就騎自行車上班去了。
舅父答應到市勞動局找人給我安排工作,可到現在還沒有消息。我知道舅父在我小的時候,就非常疼愛我,工作的事情不會放鬆的,可我心裡急啊。
我和小表妹三人在家,收拾了一下房間。看着兩個小妹搭積木過家家,想到現在我的處境,心裡七上八下,又不好意思催問舅父,因不善言談是我從小養成的一個習慣。
幼年的我雖不善於言談,但我勤于思考,經常神不守舍,天馬行空,胡思亂想,不着邊際,有時會“冷不丁”說出話來讓大人笑話。但慈愛的母親和嚴厲的父親從不過分干預我的想象自由。因為他們知道我出生在這個家庭不會幹出有多大出息的事情,任憑我怎麼想,他們都不會信以為真,感覺我不會改變現實。
我出生在農村,爹娘是普普通通的農民,在我很小時就知道爹娘不可能給我多少財產,只有靠自己的雙手才能創造美好的未來,才能改變家庭的貧困面貌。當時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混”好了,我決不會忘記像我一樣的農民兄弟。只要我努力,總有一天,我會擁有自己的舞台。我多麼渴望着儘早地找到一份工作,給我一個展示自我的機會。現在看來當時的想法又是多麼天真啊!
傍晚,舅父回來了。他耷拉着腦袋,滿臉愁容,把我拉到跟前無奈地說:“福順(我的乳名)啊!今天我又到勞動局去了一趟,並且找了勞動局的史提局長,他們說你是農村戶口,不屬於這裡招工安排的對象,人家勞動局不管。你舅又不是領導,沒有什麼大的本事,也走不了什麼後門,工作暫時不好找。”
我聽后如同夏天掉進了冰窖里,只覺得透心涼,獃獃地半天說不出話來。
舅母看到我傷心的樣子,急忙安慰說:“人家勞動局說得不錯,咱確實不是海拉爾市的待業青年,不屬於安排範圍,但咱可以想其他的辦法呀!”
這時我滿含淚花的雙眼,期盼地望着舅母那鎮定的面容,彷彿一線希望都落在了舅母身上。我多麼希望舅母能有一個好辦法呀!
舅父思考很久說:“要不這樣,咱先當一個臨時工好不好?”
我急切地問:“臨時工以後能轉成正式工嗎?”
舅父說:“干好了也有轉正的可能!”
我說:“找不到正式工臨時工也行啊!我好好乾,爭取早日轉正,成為一個真正的城裡人!”這時我心裡想,臨時工這活怎麼也比干泥瓦匠強多了,每天八小時的工作制,還能在舅父家裡過城裡生活。現在雖然有點失落感,但我還是答應了。
今天舅父下班比平時晚了很多,舅母已做好飯菜多時了,我和表弟、妹幾個在門口張望,其實我的心裡更着急。
太陽已落西山,天漸漸黑了下來。這時,身材高大的舅父興沖沖地回來了。還沒等把自行車放穩,就操着濃重的東北口音興奮地說:“福順,辦成了!辦成了!明天就可以到呼盟水利局上班了!”舅父邊脫外套邊說:“今天我找了范科長,讓你去當臨時工,局長也答應了,給我的面子還真不小,也算你這小子有福氣!”我聽后高興得差點跳起來,要知道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我怎能不高興?
晚上,我激動得大半夜沒有睡着覺。一個農村的孩子能到地區一級的城市裡拿公家的錢,吃國家的糧,多麼光榮啊!更何況我家祖孫幾代哪有吃“國糧”的呢 心中反覆告誡自己,這份工作來之不易,一定不能辜負舅父對我的期望,干出個樣子來。等我掙到錢趕快寄回家去,讓兩個弟弟好好上學,將來大學畢業分配到城市裡當正式工人,吃國糧,娶城市裡漂亮的姑娘做媳婦,把爹娘接到城市裡來享福......想着想着便進入了甜蜜的夢鄉。
上班這天,我起得特別早,吃完飯,我急忙幫着舅母收拾碗筷、擦桌子、掃地,還幫助表弟、妹們收拾書包。舅父、舅母看到我高興的樣子,都忍不住舒心地笑了。
我得意地坐上舅父的自行車,跟隨他到呼倫貝爾盟水利局去上班。一路上,微風吹來,小樹輕搖好像向我招手,鳥兒“喳喳”好像對我歌唱,就連對面騎自行車的陌生人,也好像頻頻向我點頭祝賀。
到了水利局門口,舅父把自行車交給我說:“我先去簽到,回來再領你找范科長,看分給你個什麼工作。”我第一次聽說機關上班還要簽到,覺得很新鮮,在我們農村,隊長一打鈴社員就全到了。
幾分鐘后,舅父簽到回來,我跟在他後面進了呼盟水利局大院,到了辦公室,見到了熱情的范科長,也見到了阿木古郎局長,分配給我的工作是與原來已有的兩位臨時工一塊推煤,然後干一些雜活。他們都鼓勵我在水利局好好地干,當時還沒見過大世面的我只是紅着臉,嘴裡不停地說著是是……,局長見我憨厚的模樣,也忍不住地笑。
見了同事,我先是“嘿嘿”地笑着,又用山東話反覆說:“請多多關照。”
第一件工作就是推煤。推車的活我在農村幹得多了,因此幹起來得心應手,非常賣力。兩個同事誇我幹活行,不住地叫我慢一點干。可我覺得在農村我推的都是“農”用車,現在推的是“公”用車,不但不覺得辛苦,反而越干越有勁,再說我剛來到這裡,一定要多出力,好好乾,讓領導和同事們知道,這個山東小伙是好樣的。
一天的任務我半天就完成了,雖然手上磨起了好幾個水泡,但我也不覺得疼。休息的時候,我向同事要了幾張水利局帶有蒙文的公用信紙和一個信封,給家裡寫了第一封信,信的內容和語氣都是大人似的:
“親愛的父母親大人:您好!奶奶的身體健康嗎?弟弟的學習進步了嗎?
“我來海拉爾市已經七天了,報告你們一個好消息,舅父幫我找到了工作,在呼倫貝爾盟水利局和舅父一塊上班!請你們放心。我有了一份工作,一定不會辜負你們對我的囑託和期望,我一定在海拉爾市這個‘大城市’里干出一番事業來。
“我現在是多麼想念你們啊!”寫到這裡大滴的眼淚又掉下來了,父母的養育之恩,兄弟的手足之情又浮現在我的眼前,想想我第一次遠離父母的艱辛,心理難免有些委屈。“此時此刻多想你們能在我的身邊,你們一定也十分挂念我吧!
“我從小雖然是在貧困中度過的。沒有玩具,父親為了我們的娛樂,會親手製做木風車和小雞叨米。母親,您無論有多麼困難總是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們吃飽穿暖。在我剛上一年級的時候,由於‘東廟’小學離家比較遠,不管颳風還是下雨,父親一直堅持背着我去上學,我伏在父親堅實的背上做過好多的夢,夢想家庭富有,夢想能在城市裡生活,夢想長大以後成家立業,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為社會和家庭貢獻自己的微薄之力......”
如今,我幼時的美夢已成為現實,我一定以此來報答、寬慰父母的養育之恩。
現在,我又一次企盼着再做一個美夢,讓這個夢還像原來那樣,那麼飄渺,那麼清新,那麼富於誘惑力,吸引着我,引導着我,為了未來的美好去闖蕩,去奮鬥,去開拓……
海拉爾的天空是靜美的,沒有現代大都市的嘈雜與喧囂,沒有大都市的不安於吵鬧,有的只是寧靜與安然,靜謐與祥和。牧羊人趕着羊群,唱着悠揚的歌曲,融入了黃昏的深處,只有我們這些來海拉爾尋夢的外鄉人,還沉浸在草原的神秘之中。
哦,我夢回縈繞的海拉爾!
2014年6月11日
寫於水泊梁山腳下三利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