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忘川河,芸娘執意橋上苦等。
孟婆說:“去吧,孩子,你不該在這裡。”
芸娘搖搖頭,風吹過,兩岸妖嬈的彼岸花,搖曳舞姿。一襲白衣,蒼白如紙的她,用微弱的嗓音,如蘭若語:“他會來。”
過往的遊魂,穿越過芸娘的身邊,匆忙趕路,投奔下一世。芸娘忍着心被穿刺的支離破碎之痛,用最堅定的眼神期盼着。只是,遊離的魂影中,沒有最熟悉的他。
孟婆又來催:“孩子,這前世因果已該斷,忘了吧,該上路了。”
芸娘一臉悲傷地跪下:“婆婆,您讓我等等,我只要見他一面就好。”
孟婆蹣跚地走開,留下一句話:“剩最後一碗孟婆湯時,你非走不可。”
她眼裡裹着淚水,在橋上踱來踱去。不是約好了,在奈何橋相見么?為何苦等不見蹤影?
橋中間,最高點。芸娘靜靜地守候,承受着最多遊魂聚集的穿身之痛,沒有人理會她,每個從她心裡踏過的遊魂,都顯得無情而冷漠。她心裡的疼痛,開始加劇。
他不來了么?不來了么?
安靜了,奈何橋上,只剩她獨立支撐虛弱的身軀。
孟婆端來孟婆湯:“最後一碗了。去吧,他來了,我告訴他,你等過。”
真的要走了么?芸娘悲哀地望着彼岸花,這開一千年,落一千年的花,縱使遙遙相望,卻還能看見彼此。而她,這一去,便是遙遙無期了。
接過孟婆湯,遲疑。
眼前一片黑暗,只聽見滄桑的聲音:“鬼門已關,你無須再等。”
心死,他果然還是失約了,已經不記得等了多久,已經不記得身體遭受多少的罪罰,只記得他那句:“等我,不投胎,不喝茶,在彼岸花前,我們相守生生世世。”
他忘了,她記得。
孟婆說:“喝吧,前塵往事都是過往雲煙。怎樣來怎樣去,清清白白投胎去吧。”
芸娘端着碗哽咽着,那一碗混濁的茶湯,只要一喝,便會讓她自此沒了記憶,她不願不甘。
“孟婆,這裡還有兩個。”鬼差從遠處飄來。手裡的鎖鏈,扯着兩個遊魂。
是他,那熟悉的感覺。她努力睜大眼睛,漆黑里,只見白衣,打量不到面容。可是,她知道,一定是他。
芸娘欣喜若狂地想開口,卻聽到了她永遠忘不了的聲音:“若兒,我們終於解脫了,不用過分離之苦了。”
若兒是誰?誰是若兒?芸娘的心裡突然堵得慌,開不了口。
“只有最後一碗茶湯了,明日再來吧。”孟婆言道。
“孟婆,他們已得閻王批准,留你亭子里幫忙,不去投胎,只為相守。”鬼差稟告道。
“嘭”地一震動,芸娘感覺到自己的心劇烈地破碎開來,零散地落到她薄弱的身體里的每一個角落,那麼那麼地揪着她所有的神經,她痛,痛地咬着自己的舌頭,以證實自己是存在的,她只想知道,迎面的他,可否還是如初的他?
芸娘知道,喝下孟婆湯,便會有亮光升起,照亮投胎的道路。她要看他。
毅然端起孟婆湯,沒有任何的猶豫便喝下,酸甜苦辣,百感交集。往事一幕幕閃過,眼淚滑落,仿似洗刷一世塵埃。
光,無比刺眼。
眼前,猙獰的鬼差,深情依偎的一對男女。四目相視,芸娘的嘴角,一股鮮血緩緩流淌而下。
他身邊的小女人,已經是他的一切,他忘卻了承諾,忘卻了相守。不,沒忘記相守,只是他要相守的,原來早已不是她。
等有何用?
芸娘仰頭凄笑,笑聲在忘川河上飄蕩,河水微微漾起水紋,兩岸的花合苞而垂,孟婆俯身收起空碗,鬼差不忍睹視,而他一臉愧疚,他懷中的若兒哆嗦地躲在他的懷裡,他呵護地輕拍着若兒的肩膀。
曾幾何時,他也是這般地保護着她。
孟婆瞅了瞅他,明了,面無表情地對芸娘說:“孩子,無牽挂,無等待,去吧。”面色冷漠的孟婆,話語卻帶着溫暖而慰藉受傷的心。
芸娘深深凝視他一眼,喃喃自語:“不投胎,不喝茶,在彼岸花前,相守生生世世。”語畢,縱身投入忘川河。
他驚叫,伸手。潺潺河水,早已無影。
他記起,那年,她十六,他十八,他們私定終身,卻被棒打鴛鴦,只因為芸娘是他母親大發慈悲收留在府上當奴婢的孤苦女子,與他顯赫家世不相配。他與芸娘私奔在合心亭,天地為媒,自立姻緣。卻被父親派人抓回,以死逼迫他當眾與芸娘分手,並將芸娘賞嫁於府上的老廚夫,芸娘不甘受辱,是夜,服毒自盡,他抱着只剩最後一口氣的芸娘,痛哭許下:不投胎,不喝茶,在彼岸花前,相守生生世世。
孟婆嘆氣:“人世間,難過情字。”說罷,意味深長盯着他,他淚流滿面,跪在孟婆前。
“去吧,你欠了她的,就去還吧。”孟婆揮手一指,彼岸花群里,一株幼小的花枝伸展開來。
他不解,“這是?”
“彼岸花,遙遙相望,無能相守。”孟婆離去。
“芸娘,是我對不住你。”他雙手捧着那株幼小的彼岸花,悔恨不已,
原來,殉情的遊魂,都化為忘川河邊的彼岸花,只為夙願:在忘川河上,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