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紫色的鳶尾開滿山野。
我清晰地記得在那個寂靜的黃昏,眾鳥已經回歸,夕陽也已逐漸淹沒。殘破的城牆下,靖月面無表情,灰色的瞳孔里光芒四散,她高高在上,抬起細長的手腕,指着我,厲聲說:“司馬璃焱,你這個妖孽,怎麼還不去死 ”
她頭上步搖微晃,精描細抹的臉上脂粉微濃,華麗的衣裳布滿繁複的花紋,指甲上的蔻丹冷艷妖嬈。我蹲在鳶尾花暗黑的陰影里,微眯着眼睛,嘲諷地注視着她的一切,輕笑嫣然,我說:“靖月娘娘,你活着,我便不死。”
這是我母親交給我的使命,她說:“璃焱,我的兒,殺了那個女人。否則我將永不安寧。”她在懷安堂痴獃了多年,卻在景冶四年深秋,奇異好轉。那時大雁還未南歸,天氣微寒,母親躺在木編的藤椅上,緊緊地拽住我的手,眼神空洞流離,不斷重複着:“殺了她,殺了她!”
父親的轎子終於來了,他步履蹣跚,卑躬屈膝,彎下在我和我那苦命的母親面前一直挺直的高傲的脊背,諂媚低語:“靖月,我的女神,該回去了。”晚風微涼,一行人漸行漸遠,我的父親大人司馬麓始終沒看我一眼,似乎從未發現我的存在。
司馬麓說母親是病死的。可我從不相信,就如同我從不相信紫垣是靖月的孩子一樣。
景冶五年,陳舊的懷安堂還未散盡腐朽的味道,司馬麓迎回了那個叫靖月的女人,她款款而來,金蓮步,細柳腰,精緻的花細閃閃發亮,舉手投足間無不散發出帝王家族的尊貴味道。在她身後細長的陰影里,九歲的紫垣怯懦地拉着她的衣角,言語很輕很小心,他說:“娘娘,我想回家。”
我一直以為溫婉怯弱的紫垣不會如她的母親一般狠厲絕然,直到景冶九年,紫垣抽出司馬麓胸口的寶劍指着我,戾氣橫生,撕歇底里,一如靖月當年,他吼叫着:“璃焱,你這個魔鬼,你該死!”
司馬麓死前很安靜,他終於澄清了我母親的死因,為了迎接靖月的到來,他在母親的葯里下了毒,摧腸斷命,瞬息氣絕。他緩慢地陳述着有關過往的一切,言語滄桑凄涼。那些不曾被我知曉的過往,那些被我扭曲想象的事實的真相,我知道,當最後它們被層層剝離,除非死去,否則我將無從解脫。
靖月是司馬麓年少時便開始仰望的情人,相府家的千金,即將入宮的芳華女子,清麗脫俗卻又性格倔強。入宮前夜,她拉着司馬麓的手,哽噎懇求:“求求你,帶我走!”不過是相府家一個小小的馬車夫,司馬麓膽小怯懦,他的內心充滿痛苦,神色緊張凄惶,最後仆倒在地,嚎啕大哭。
靖月的身影最終隱匿在重重宮門的背後,司馬麓也終於背起他沉重破碎的包袱徹底在京城消失無蹤。
宮廷爭鬥,無休無止,人們對權力的渴望,促使他們蜂擁而來,刀槍相向,毫不留情。四處是斷壁殘垣,鮮血塗滿城牆,哀民遍野,悲戚的哭叫聲令人毛骨悚然。北方強大的匈奴乜斜着眼睛乘虛而入,他們越過光禿的山脊,渡過滔滔的河水,燒殺搶掠,直搗京師。在一個昏黃的傍晚,靖月的兒子死在戰火中,五歲的孩童,眼裡還是清亮的顏色,就永遠地告別了太平繁華和戰火后的荒蕪,從此極樂永享,自由無往。司馬麓從胡人手裡領回靖月的時候,她已經淪落為一個可憐的歌女,花容慘淡,嫩滑的手指刻滿繭疤,賣笑賣唱,暗啞的琴音極盡悲愴。她跟在司馬麓背後,面無表情,像一棵枯朽的胡楊,落寞哀傷,偏又故作麻木不仁。直到在漫長的歸路上,她遇到有着和她兒子一樣清亮的紫色眸子的瘦弱的紫垣,她如獲至寶,她喚他垣兒,眼裡淚花閃爍,笑容明麗如雲層后鋪天蓋地的陽光。
司馬麓說,你可以殺了她,但是你怎麼可以給她喝下離殤。
血液從司馬麓的胸口汩汩留下,他蒼老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變形,他微勾着嘴角,想笑終因劇烈的疼痛而聲音嘶啞:“婕安,我毀你半輩子,你卻毀滅了所有的一切,這一世的恩怨因果,該煙消雲散了吧……”
紫垣的劍離我的咽喉寸許不到,他猙獰着像野獸一樣的眼睛,殘暴嗜血。我婉轉一笑,柔聲說道:“來吧,殺了我,我的弟弟,你的眼睛已經沾滿恨意,殺了我,我們都將解脫。”
我們以不變的姿勢在司馬麓的屍體旁僵持不下,午時,未時,申時……我仿似能聽到更漏里沙子滑落的聲響,而此刻西斜的陽光正打在我絕美的臉上。在逐漸恍惚的意識里,我再次看見那棵古老的梧桐,根底纏滿紫色的牽牛,我的母親婕安身穿白底碧紋雙裙,明月鐺,望月髻,紫金琉璃簪,雖是漢人打扮,深紫色的瞳仁卻掩蓋不了她異族的血統,她的面容依舊平淡無奇,高長的身影對着北方頂禮膜拜,口中喃喃低語。
景志末年初冬,匈奴的鐵騎踏得中原一片慌亂,母親在懷安堂私下接見了異域的胡人,她交給他厚厚一沓銀票,此後,她整日惶恐不安地在懷安堂來來往往。
動亂不安的歲月,改朝換代,漢人歌女在北方唱起了憂傷的曲子,洶湧澎湃的河流橫亘,她找不到歸家的路,她是如此強烈地思念着死去的孩子,思念着曾屬於她的夢幻般的富貴榮華,曲子哀婉凄切,連高昂着頭顱的胡人也忍不住黯然回頭。那些胡人在灰暗的土石路上行走,身材高大,發色各異,他們的目光在歌女身上遊離,然後嘆息,說著不明含義的言語。
紫垣扔下了血跡斑駁的青龍劍,抱起司馬麓的屍體向夜色中走去。他頭也不回,背影寂寞哀傷。
我無法揣測此刻靖月所承受着痛苦,母親給我裝滿離殤酒的青瓷瓶時,她只是反覆交代,給那個女人灌下它,不留一滴。離殤之痛,浸肺腑,毀心脈,痛切骨髓,只給人殘存一氣,苟延殘喘,生不如死,司馬麓如是說。他的眼神裝滿疼痛,望着心愛的女人再次無能為力。他死在我的劍下,沒有絲毫反抗,他以為他死了,一切就會煙消雲散,卻不知道,這世上的恩怨糾葛如同痛苦一樣,永無止盡。
而我,只是感到疲憊。
母親曾說,離殤之痛無人能解,除非她身邊所有的親人都死去。離無可離,便不會再痛。
“離無可離……”我冷冷地笑了,直笑得淚水四濺。我的母親婕安死了,我的父親司馬麓死了,我心愛的紫垣走了。是否此刻讓我飲盡滿杯的離殤酒,也不會有絲毫疼痛?
從沒人知道,我是那麼地熱戀着這個不知來自何方的弟弟。他晶亮的紫眸,他緊抿的薄薄的嘴唇,他修長的手指,他所有的一切,都令我無比痴迷。在那些冰冷的夜裡,他跑到我的房間,從懷裡掏出溫熱的糕點,他說,姐,別怕,我陪着你。
母親死後,司馬麓把懷安堂留給了我居住,每月捎來為數不多的銀兩。他知曉我和母親陰暗的預謀,不讓我靠近靖月半步。懷安堂房屋破落,我終日翻閱着書架上布滿塵土的不知年代的書籍,抑或撫弄着母親留下的七弦琴。風和日麗的日子裡,紫垣喜歡趴在窗檯,聽我彈奏,然後皺着眉頭,說:“姐,你的琴音和你人一樣美呢,就是太哀傷了,聽得我想哭。”
他說,娘娘討厭你是不對的,姐,你是好人,我知道。
可是多年以後,他依然用劍指着我,厲聲吼叫,“璃焱,你這個魔鬼,你該死!”
紫垣不知道那刻我的心有多疼,就如同在鳶尾花潮濕晦暗的陰影里,他看不清我眼裡的幸福有多濃。那會夕陽已下,靖月的身影也早就遠去,我懷裡還緊緊揣着母親賜予的毒酒,然後我聽見紫垣溫潤的聲音,姐,我們回去吧,我想聽你彈琴。
他看着我,眼神充滿期待和焦慮,不再多加言語,而我知道,他什麼都知曉。
可是他們都不明了我母親當年的苦楚,擁有異樣眼瞳顏色的女人,敏感脆弱,深愛着我的父親司馬麓,卻又不得不忍受只是他眼裡的一個影子。對着鏡子,她總忍不住自怨自艾,容貌平平,怎麼努力也註定只能藏在那道靚麗的身影背後。她終於無法忍受父親對另一個女人深刻的思念,無法忍受他在深夜呢喃着靖月的名字,鬱郁瘋掉。
深秋的落葉枯黃,衰草橫了一地,她渾渾噩噩,滿口胡言亂語,細長的臉上胡亂塗抹着胭脂,焦灼地在守望在懷安堂大門口。她問我,焱兒,你的父親怎麼不來看我們?那會司馬麓正涉過北方淺淡的河流,沿着亂民遊離的道路,四處尋覓靖月的蹤跡。
她至死都不知道,司馬麓娶她僅僅是因為她的聲音和靖月相差無幾。
這世上所有痴情的人,都將忍受相思噬心,不得安寧。母親神智清醒后,曾這樣自言自語。她的眼睛時而清亮,時而血絲布滿恨意瀰漫,她鄭重地交給我離殤酒,說,焱兒,我將死去,你的父親為了那個女人,終會把我徹底離棄,我死後,你一定要給那女人灌下她,一滴不剩,然後殺了她!
靖月來懷安堂不久,因忍受不了腐朽的味道,和司馬麓搬去了城西的別院。他們日日在別院飲酒作樂,縱情花費着我的父親大人辛苦多年掙來的家當,東海明珠,和田美玉,長山狐裘,西域翡翠,極盡奢華。我每年只有一次機會接近靖月,五月璀璨的山坡,紫色的鳶尾花若蝴蝶般翩翩起舞,靖月錦衣着身,婷婷而立,遙望着殘破的城牆,眼神迷離悲傷。我躲在鳶尾花的陰影里,懷裡緊緊揣着離殤酒,手心握着秘制迷香粉,時刻準備出手。
我想,如果不是靖月如此深刻地厭惡着我一如我的母親厭惡着她,如果不是她陰沉着面孔要將我嫁給那個醜陋卑微的男人,如果不是她禁錮了紫垣的自由不讓他來看我,離殤酒可能會幹涸在我懷中。漫天飛舞的迷粉妖嬈如霧,她婀娜地倒在紫色鳶尾花叢,離殤酒滴滴入口,我的心竟然陣陣顫抖。而當我回頭,碰上了紫垣受傷的眼睛,滿滿地全是痛楚。
佛教常講因果輪迴,失去紫垣莫非便是對我最大的懲處?心灰意冷,仇恨變得再無意義。
但是我始終沒有想到,一日不到,司馬麓還未葬下,靖月便受不了錐心的疼痛,毅然割破了青色的血管,紅色的液體蜿蜒而落,耀眼灼目。她躺在紫垣懷裡,奄奄一息。
紫垣怒睜雙眼,痛心疾首,他說:“璃焱,這就是你要的結局?”
他脖上青筋突出,拾起遺落在她母親身旁的匕首,毅然決然地刺進了我的心窩。
我的手僵硬在空中,心好疼好疼,疼得我忘了告訴紫垣,我只是想看看他母親的傷勢,並非想再傷害她。可我驚訝地發現靖月模糊的眼睛忽地變得清亮,緊蹙的眉頭也漸漸舒展。我一時愕然,隨即悲戚地笑了,原來那些並不是荒謬的傳言,原來離殤真的可解,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的母親生前神智清醒時對我那般冷淡,以及我父親曾說的“璃焱,本是屬於一個男孩的名字”這句話真實的含義。
數年前,宮裡流傳,靖月娘娘生了一個紫眼睛的皇子,皇帝大怒,以為是妖孽降世,太后卻說,皇兒,你看靖月娘娘宮殿里種滿了紫色鳶尾花,當是花仙子體恤娘娘愛花,賜給你們的一個仙童,是吉兆啊。景志皇帝轉而大喜,對靖月倍加寵愛。司馬麓告知過我,不要相信流言,那不過是當權者們不可見人的陰謀,他們以為他們擁有聰明的才智便可以操縱一切,卻不知道人類的命運往往受一些莫名的力量操控,事實的真相無人知曉。
在我母親瘋癲的時候,她曾在懷安堂指着我破口大罵:“哪兒來的孽種?你看你那狐妖猸子樣兒,根本不是我的孩兒,你不是……”
此刻,我只想大聲地哭泣,可是胸口太疼,無法哽咽出聲,於是輕輕地笑了。
身體越來越輕柔,透過重重迷霧,我終於看清那場荒唐的鬧劇。數年前,昏庸的皇帝沉醉後宮,荒淫無道,景志王朝像濃妝艷抹的老娼,在胭脂水粉堆砌出的繁榮下隱藏着日益腐敗的靈魂。權傾朝野的相爺奸笑滿面,為所欲為,為保地位永久,在自己女兒產下一個女嬰后悄悄將其換出。太后,相爺的姑母,坐在簾幕背後冷眼旁觀,僵硬着臉不發一語。而我的父親,司馬麓倔強地認為,靖月的孩子只能屬於他,他買通宮裡出來的公公,把親生的兒子送到了相爺手中。紫色眼睛的嬰孩,混雜着胡人的血脈,最後懵懂地死在胡人奔騰的馬蹄下。
紫垣托起了我漂浮的身體,他的眼神充滿焦慮,嘴唇張合,似乎在說些什麼,只是我再也聽不清。意識越發朦朧,我看到了秋日明潔的高空,數朵白雲緩緩飄過,華麗的宮殿里種滿鳶尾花,怒放的紫色花朵在陽光下散發出撲朔迷離的七彩光芒,花叢中央,靖月一襲白色衣衫,盈盈笑着,溫和嫻靜,我奔跑過去,跪倒在她腳邊,輕聲喚她:“母親!”她一臉憐惜,彎腰摟着我嬌弱的身軀,輕聲說道:“我的孩兒,我們終於相聚,我將原諒你,也將原諒我自己,我們將永遠在一起,再不分離。”
恩怨散盡,是否會真的平靜?
而我心愛的紫垣,是否終會將我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