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人們喜歡加工過的真實,大宋王朝也是如此。比如作為見義勇為者,救起落水女人的男人,一定會砍掉一隻手,如此事迹才具備口頭傳播的價值。可以想見,無論何種時代,要成為“人精”,首要便不要再做人,歷史的荒誕正在於此。《水滸》中的相關記述,使得清河縣內那件著名的人命案更為藝術化和複雜化,但施耐庵對此明顯進行了眾多加工,藝術化了的命案易於為人接受,真相卻被置之不理,我們知道,歷史從來不需要加工。我們現在做的,正是憑藉有限的文本線索重新梳理這一殺人案,並更大限度地還原真相。
1、
果然,武二尚沒有數到十,院子里桑椹下,武大又與往常那般,叉着腰,扯着嗓子喊叫起來:兄弟!老二!起來罷!你嫂子備了早飯,專等你吃了。坐在床沿上愣神的武二。他的兩眼布滿紅絲,可以想見,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不用出門,武二也猜得到,院中那肥碩的缸里,一定汲滿了清涼的水,桑椹樹下,一定碼齊了供他劈的柴,那幾畦菜蔬,也有選擇地間過了。叫過之後,武大一定會移身茅廁。飯前排泄,這個習慣武二一直不太欣賞。接下來,伴隨着武二開門的聲響,一小銅盆和着脂粉的水,會從二樓潑將下來,落在他面前尺半之遙,恰到好處,他會嗅着那香,看到第一縷晨光。沒錯,她潑的。這種把戲,經年累月,她竟也不知無趣。她一定看得見,他將如何目不斜視地邁將過去。
打開門,武二發覺,這個清晨與往常還是不同,何處不同,他一時又吃不準。吃罷飯,武大挑了炊餅出去叫賣。武二操了利斧,劈柴,揮斧間隙,驀然抬頭,武二悚然而驚:窗欞上分明粘着一帖窗花。武二這才明白,緣何目力所及,有一抹淡淡的紅。上前細看,武二立時火氣頂了頭皮:鴛鴦戲水!那鴛和鴦,頭頸相交,嬉戲於清波之上,親密在蓮蓬左右。氣憤之餘,武二也不由暗地裡輕嘆,方寸之間纖毫畢現,這女人,手段果真非凡。武二再也無心劈柴,扔了斧頭,回身進了屋。
她與西門的事,傳入武二耳朵前,業已經人嚼得稀爛,配以各味調料,色香味俱全。連續三個夜晚,武二無法入睡,不敢上街,連哥哥也有些怕見了,擔心不慎露出什麼可疑的言語,給武大察覺。這種事,男人往往最後一個才知曉,他猜測武大仍然不知所以。門縫裡,眼角余光中,武二悄悄地窺探,甚至按照慣例,大紅公雞第一聲鳴叫后,掐着指頭數數,如此這般,覺得武大與以往並無不同,才稍稍安心。作為兄弟,他自然明了武大的脾性,暴烈急躁,兒時玩耍,被人叫了“三寸丁”,立時以命相拼,見紅才罷。近年娶親,做了炊餅買賣,稍稍綿些,可仍不足與之謀大事。武二覺得這事需從長計議。
她才進武家門的那天,從那游移的目光,纖弱的蛇腰,粉嫩的麵皮,細聲慢言但充滿機鋒的話語,武二立時便嗅出了異樣。偌使她有着健壯的身板,粗糙的雙手,高亢的嗓門,倒不至於令人側目了。當初那絲不祥的預感,目前終為廣布的流言所證實,但武二想破頭,也想不到,想不通,那人竟會是西門。西門這號人,似乎遠在九流之外,家道破落不說,還染有嫖賭惡習,若非受人救濟,餓斃街頭那是遲早,何況,要長相沒長相,要模樣沒模樣。不慕富貴,不挑丑俊,她真正叫人無法可想了。三思之餘,武二認定,此乃她故意為之,故意敗壞武家清譽,可惡至極,然而他想不通,兄長及他待她不薄,她緣何如此。
日頭尚未居中,武大已回來了。挑子里的炊餅還餘下不少,他完全不必回來這樣早。雖然炊餅並沒有賣盡,但武大看上去依然很快樂,在專賣店裡打了酒,買回三斤假醬牛肉,叫她在灶間熱了,切成片,佐上麻油,和着大蔥裹了煎餅,兄弟二人相對而坐,飲酒,嚼肉,吃餅。她照例在灶間吃,叔嫂不同桌,清河城裡誰人不知,武家門風極嚴整的。武二心事重重,哪有胃口盛這酒肉呢。武大鼓着腮膀子停下,說兄弟,你咋不吃?你的眼通紅呢,我看那柴也沒劈完,你是不是染了風寒?武二搖了搖頭。武大說若不是病,那怕是魔障了?要不我請大仙來驅驅?武二說罷了,沒那多毛病。說著埋頭嚼餅。武大說,莫不是肉不好吃?我也覺得,這做假的也越來越不講信義了,從前的假牛肉,吃起來跟真的哪辨得出,現今嚼一口就知道是假的,這酒雖是官家的,也靠不住了,比不得從前,寡淡得很。這一點,與對待飯前排泄一樣,武二很有些腹議,依他的性子,知是假的,縱要白給,也不拿的。眾所周知,依大宋律例,擅自宰牛吃肉,要判重罪,但愈如此,人們愈發喜吃牛肉,假牛肉應時而生,以羊肉或者雞肉鴨肉,蒸煮之時,將秘制牛香丹置於沸湯鍋中,肉熟,單從口感,確與牛肉無異。可是,武二決不會買這等腌臢貨。
午飯之後,透過門板,武二聽到了她向大哥說道,官人,我去王婆婆那裡裁補衣裳,晚飯不必等了。很明顯,她的聲音故意放大了許多,明明白白叫樓下屋內的武二聽得清清楚楚。她的嗓子好,溫潤柔軟,經過這樣的嗓子,任什麼樣言語也增了一分甜,三分酥,顫悠悠地耐聽,迷人。然而,她的語氣聲調里竟透不出半點怯意和心虛,坦蕩得如同去勾欄聽書看戲。武二登時喘了口粗氣,奮然躍起,兩拳緊緊握起,一步跨到門前,側身想想,又收攏腳。
“吱呀、吱呀”,木製的樓梯一路響下來,接着,他聽到了細碎輕緩的腳步聲,還有裙衩被風擊打的震顫。門縫裡那縷陽光倏然不見了,武二知道,現在她立身在了門前。他看不到她的臉,但他確信她的臉上掛滿了失望。門外懸着的竹筐,空空如也,這是第三天了,裡面不再有任何需要縫補、漿洗的衣物。她也許能聽到門內他那粗重的,憤然的呼吸,她不甘心,將竹筐摘下,又掛上,如是者三。良久,那縷慘白陽光才重新現身。一聲輕輕的嘆,明明白白地混在陽光里,飄進屋內,彷彿幻化成無窮,從頭到腳,七竅八脈,不着痕迹又無處不在,圍他圍了個結實,讓他窒息,又無從奔突。
2、
清河縣坐落在清水河畔,青色巨石鋪就的大街橫平豎直,連着同樣橫平豎直,青色碎石鋪就的小巷。臨街的門面,無論大小,均有紅漆的門,藍漆的門楣,青磚白灰托着黑色的飛檐,高檐低檐犬牙交錯,連綿而去。武氏炊餅店隱身其中,從不顯山露水。以前,這裡進進出出的,惟有武大和武二兄弟倆,現在,裡面進進出出的,添了一個蛇腰燕語的女人。小小的一間炊餅店,不用耕田,兩男一女便可衣食無憂,過着幸福的小康生活,這完全符合大宋王朝的現實。
衝動是魔鬼,武二做事縝密,人又規矩,從不義氣用事,更不會衝動到殺人,這與武二生活的大宋時代密切相關。宋人看來,張嘴“仁義禮智信”,閉嘴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才與精英身份匹配。但武二尚夠不上精英,所以也不關心帝國偉大與否,他關心的是,女人的出現,並沒有使幸福生活如想像中那般錦上添花,相反,幸福列車駛向何方竟也迷茫起來。女人與西門的姦情,是武二的煩惱所在。
太陽偏了西,店中雜事也皆理順。望着井井有條的小院,武二卻心亂如麻,毫無清爽,索性提了哨棒出門而去。他原本要到勾欄和青樓,尋望一下西門的蹤影。大家精心的添油加醋,流言的可信度隨之不斷提升,但謹慎的武二仍想核實,如果流言準確,那麼此時的勾欄和青樓,定尋不見西門。
半路上,耳邊忽然響起一聲大喊:站住!武二當即一驚,立刻解下了腰間哨棒。作為身契之一種,它相當出眾。長三尺三寸,一頭粗一頭細,粗者為黑色,細者為紅色,手握部位鑲金色花邊,上好白臘桿制,桐油中泡過百天,韌性恰到好處。
為及時捉拿違法者,大宋衙門不斷推出各種實名制,出於方便的需要,大宋皇帝允許人們利用扇子、發簪、玉配等作身契證明,不過須在衙門裡註冊。身為大宋子民,倘若去郊外鄉野,尚可另當別論,若進城玩逛,除了上述哨棒、扇子等身契,還需隨身帶着籍契,以備衙門裡的人查驗。當然你也可以用人證代替籍契,不過人證出門攜帶不太方便,身背活人到處行走實在太過誇張,體力如此之好的人也實屬難得。
當局者迷,身在其中的武二自然不曉得,法制完備,恰是大宋帝國標榜的偉大之一。作為專門立法機構的“編敕館”,把皇帝的金口玉言分門別類,細化成法典,通行全國,因為皇帝玉言特別多,所以編敕館特別忙,他們不分晝夜地辛勤工作,官道上不分晝夜地飛馳着快馬,負責運送最新的法例。多如牛毛的法例,造就了多如牛毛的違法者,據說上到八十萬禁軍教頭,下到捉魚屠戶,概莫能外,城牆上貼滿了形形色色的緝拿告示,武二每迴路過,頭髮都要發麻,後背也要發涼,心想這些人膽子實在大得很,與朝庭作對,視法例為無形,落到這步田地,自食苦果。簡而言之,違法亂紀多如牛毛的現實造就了武二的謹小慎微。
法例繁多,衙門穿統一制式服裝的官人就繁多——他們都有權力隨時叫住你查驗。情形往往是這樣:人來人往的街道,突然響起一聲斷喝:“站住!”所有人會立刻僵在那裡,如果碰巧剛抬起腳,才舉起手,對不起,只好懸着罷,等衙門裡的人辦完差才能落,一旦掌握不好平衡跌倒或者腳落了地,碰到脾氣不好的官人,會惹來妨礙公務的罪責。這樣,法治大宋的清河街頭,像後世某種影像機器,不斷被衙門裡的人操縱着上演“暫停”。
聽了那聲斷喝,武二知道,衙門人要執行公務了。迎面穿着皂帽黑靴,深紅衙門衣裳的,非是別人,正是鄆哥,武二先前的同事。武二穩了心神,陪着笑臉說,鄆哥,忙呢?說著遞過去哨棒。鄆哥並不答話,一臉嚴肅,一副公務公辦的模樣,驗過衙門蓋在上面的紅戳和手印,武二以為完結,準備走人,不料鄆哥攔住他說,你的籍契呢?武二頭皮彷彿過了電,倏地發麻,他確是忘了帶。武二手在身上摸來摸去,裝作不知放到何處,偷眼看鄆哥,鄆哥表現得很有耐心。最終,武二狠下心,說鄆哥,我忘記帶了,我是土生土長的清河人,你總不會不知吧?鄆哥笑了,說虧你還在衙門裡呆過幾天,認證不認人,咱大宋衙門是清廉的衙門,連讀聖人書的學童也牢記的,哨棒只能說明你是大宋人,沒有籍契,說下大天來也不能證明你就是清河人呀!沒有籍契,我有權立刻鎖了你,送到流徒驛,作為流民驅逐出清河,不過嘛——說著鄆哥打了個哈欠,說咱們共過事的,我可以依律把流徙改作罰銀,啊嚏——這幾天我手上很緊的,酒癮犯了也沒辦法……武二當即掏出身上的半兩銀子,說鄆哥果真一點私情也不徇的,這點錢借你用用。鄆哥慵懶地接過,說我身上沒帶筆墨,借據回頭打給你。武二說不慌不慌,你儘管取用則個。鄆哥把銀錢藏了,說你一定想去勾欄找西門,不必了,你回家吧,他先你一步將你告了,回家待信兒吧。未待武二問個究竟,行人活泛起來,眼見着鄆哥一路哈欠着遠去了。
3、
武二心事重重地回了炊餅店。沒有別人,庭院中靜極。破費了半兩銀子,非但免了罪責,還得知西門的消息,武二覺得划算,但不知西門這腌臢貨,如何能惡人先告狀,思來想去也不知有甚把柄落入賊人之手。晚飯武二沒有在家吃,一來沒心思,二來怕見武大,怕見他那無知的表情。進了不遠處的三碗不過崗酒店,要了三斤燒酒,一斤醬肘子,武二啖得腦門汗冒。燒酒喝罷,武二突然靈光一閃,興這惡人告狀,不興咱也告他?百惡淫為首,她與西門的姦情,足以流刑三千里。對,我要去捉姦!武二憤憤然地拍了拍桌子。這話原本在心裡默念的,卻不知怎的脫口而出了,引得眾食客注目,有好事者說武二你醉酒了罷?你要去捉姦?接着互相擠眉弄眼,有人乾笑,有人拍着肚皮冷笑,也有人哈哈開懷地笑。面對他們的興高采烈,武二醉意更為濃郁,說我就要去捉姦,你們等着瞧罷,掌柜的,記賬!說罷武二提了哨棒,一步三晃地出了酒館。酒館里的食客搖頭,吃酒,哂笑,這幾年武氏兄弟脾氣愈發不濟起來,武二尤甚,興之所至捉姦也乾的?難道他不曾知曉這世上凡事好做,惟三件為難,“錢難掙,屎難吃,奸難捉”!
冤家走路也嫌窄。武二以為看花了眼,扶住牆,定眼瞧去,前面月光下縮肩藏頭走來的,可不就是西門。武二猛地大喝一聲:站住!西門立刻泥胎般定格,待掃過周遭,不見官人,但見面前武二攔住去路,身體放鬆了,說武二兄弟,你吃過了么?你喝的三碗不過崗罷?這酒好呢,配着醬肘子吃,才真的好哩。武二不答他的話,卻連珠炮似地問他,你去了哪裡?——這句不需問,我再問你,你有何憑藉告我?西門聽得出,武二這最後一句底氣明顯弱下來,透着几絲怯意,於是膽子瞬間大了一圈,說何來告你?我只是知會衙門,你欲不利於我。武二醉意順着鼻孔飄走了,心想這腌臢貨如何知道我要捉他的奸?莫非他請教了城東的瞎神仙?思忖間,西門遁去了,遠遠地回身,說武二兄弟,你嫂嫂,真真妙佳人哩!這話比指厚的霜要冰冷十倍,一下冷得武二周身生疼,他拳頭握得咯吱咯吱響。
唐人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謅;宋人說熟背“宋律三百篇”,不懂訟狀也能編。清河縣炊餅店的武二,找來了宋律名錄,啪啪啦啦地打過算盤,他發現不要吃喝拉撒睡,一天用掉十二個時辰,一刻不停地學習,差不多甲子輪迴方能知其大概。到時,姦夫淫婦存在與否尚未可知。即使如此,頭昏腦脹的武二還是決心將那女人繩之以法,討還清譽。
武二尚未付諸行動,衙門裡的鄆哥找到了武二。例行公事地問了武二的姓名,年齡,住址,職業,收入,對最後一項,鄆哥問得特別仔細。然後鄭重地宣布:武二,受衙門指派,今日起你入了另冊。武二駭然一跳,要知道,入了另冊,逢到縣衙有案、上峰巡察、過年過節,會被叫去候着。武二忙掏出銀子,說鄆哥,這話怎講?鄆哥掖了銀子倒也爽快,說你要去捉姦的事兒到處傳揚,這中間你若不按規矩辦,誣了好人,那提防着點罷!武二忙點頭哈腰地,說哪裡哪裡,我一定合著規矩來。鄆哥說,你如此說話還算懂事,看在本鄉本土,曾共過幾天事的份上,我得知會你一聲,要麼捉姦在床要麼姦夫悔過,才可算板上釘釘,後者可要姦夫良心發現,翻翻案宗,這樣的姦夫天下難尋,惟剩前者了,不過,捉姦需有衙門裡發的捉姦令牌,這你可知道?捉姦令牌?武二愣住了,這個他的確不知。鄆哥點點頭說自然,在清河縣,任何人,也包括牲口啊,一行一動那全有條條框框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嘛,失了規矩,那豈不天下大亂?拿了捉姦令牌才能捉姦,否則,捉姦在床也算不得數,法例不認的。武二說這個還不好說,辦就是了。
這幾天,武大回來的越來越早,陳炊餅也越積越多了。虧了天氣正在轉涼,才不至於餿掉。武二原以為大哥有所察覺,但似乎不像,因為武大依然笑意盈盈,與往日並無半分差異。只是他每次回來不久,她也便從王婆處轉回了。
4、
又是一個響晴的天,不走大街,專鑽小巷的武二,從衙門怏怏地回到店裡。已有一月有餘,每日他早早去衙門,正午方回,每次那堆文契中總有不妥,缺了指印,或者多了指印,或者生辰八字不符,或者紀年有差池,那官人總不是一次交代清楚,可每次半兩紋銀的勘驗費收得毫不含糊。今日,武二又得了一盆冷水,為辨證婚契真偽,需到京都戶部核驗。此去京都,千里之遙,衙門自然不管的,川資不算,需自行辦理才可。而且,用鄆哥的話講,到了京都,能不能核驗,何時辦下來,那也很難說。其實也有捷徑,鄆哥告訴武二,你可以通過衙門的代理去辦,那裡雖說花費些銀子,但效率高得很,頂多半年。從本心本意講,武二決不情願的,走旁門左道,隱隱地覺得捉姦蒙上了層陰影,變得不再光明正大起來。武二已沒有太多的勇氣出現在眾人面前了,面對“奸捉得如何?”“捉姦證辦了沒有?”之類問題,武二無從回答。
窗欞上的鴛鴦不見了。不知故意扯掉,抑或風吹落,反正只留下一點紅紙,乾癟在那裡。武二看着,心中溢出道不明的說不清的滋味。罷了午飯,耳邊聽着她又與武大說去王婆處,聽着武大挑着炊餅出門,武二提了斧頭打算劈柴,不成想,門卻被敲響了。敲門的,卻是她!她竟沒去王婆處,或者半路迴轉了來。她依然用了脆甜的聲音,說兄弟,你的衣物我縫補好了,給你送了來。武二皺皺眉頭,心想怪不得找不見,定是大哥拿去的,便說放在筐里罷。但她仍舊固執地說,你開門,那筐無有了。是的,那筐被他摘走了。可他不想見她,這個可惡的女人,這個邪惡的女人,因為美麗而邪惡的女人。她毀掉了他對於女人的美好期待,他一定能夠在床上捉住她和西門,並用最嚴厲的流刑三千里懲罰她,怎麼能夠見她,休想!但她仍在喚門,不急不躁。她那貌似柔弱的言語,有着比石頭還要堅硬的勇氣。
武二思忖着把門開了縫,想着接過衣服便重新關好門。但不防那門訇然洞開,她整個人倒了進來,他若不跳開,那她定將倒在他的懷裡。她接着回手將門關嚴了。與女人,美麗的女人,同處窄狹的屋裡,此種情形,武二從未親歷,立刻坐不是,站不是,如何擺放雙腳成了問題,他疑惑地瞅着她,仿如陷阱邊沿上的熊羆。這是武二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她,那飽滿的如月臉龐,施了恰到好處的香粉,腮紅襯出楊柳不勝春風的嬌羞,高起的雲鬢,斜插了金釵,釵端細細的銀鏈,如何也不肯安分,悠來盪去,更增了三分嫵媚。她整整裙衩,用秋潭樣幽深的眸子盯着他,似乎獵手面對窮途末路的獵物。看了他的窘態,她捂了嘴,吃吃地笑,說我難不成是老虎?你不必怕的,試試這衣裳,看縫補的如何。他說不用,原本我的衣裳,試它做甚。她不由分說地展開,但他扭動着身子躲開去。她有些慍怒,說我叫你試你就試,何來推脫,照我說的去做,要不,那我大叫好了,再把頭髮弄亂,去到衙門告你非禮,如何?這番話登時將武二釘住了,乖乖就範。她細細地為他披上衣裳,撫平所有的褶皺,然後,她輕而有力從背後環住了他,雙手在他前胸死死扣住,彷彿院子中纏住桑椹樹的藤蘿,任憑他如何用力也無法掙脫。這好似晴空一個炸雷,他渾身的血脈立時滾燙,燒得頭腦一片空白。待他重新恢復了意識,她早不見了。以為是夢,掐了大腿,又看了身上的衣裳,才信以為真。
那個午後過後,武二身形忽然間縮了水,見誰總覺矮一頭,也更不敢走大路了。甚至衙門也不敢進,有兩次到門口又折回來,還有兩回,明明去衙門,腳卻把人帶到了王婆門前,虧得四下無人。夜裡再也無法安睡,心中好比有一缸幹了許久的豆,沾了水,一點一點地脹大,壓也不行,蓋也不住,只是翻來覆去地做夢,夢中無一例外有個女人,雲里霧裡,似曾相識,卻又怕確定。渾渾沉沉捱到天亮,被褥上粘糊糊濕一片。
不消半月,人便瘦去了一圈。
清早吃飯,武大一改往日的羅嗦,悶頭吃飯。罷了,叫住欲走的武二,說兄弟,你坐下,我有事要跟你商量。武二重又坐下,依舊垂着頭。武三說你老大不小的了,也該成家了,我已託了王婆,為你尋門親,這幾天便有消息,不知你意下如何?彷彿有什麼秘密被洞悉,武二臉騰地紅了,不知如何作答。本來,這些天,他見大哥就頗忐忑,怕、愧、悔、歉,似有百味雜陳。武大說,男大成家女大嫁,有甚好羞的,不作聲就是應了。無父從兄,這是規矩,不應哪行。
她又玩那套把戲,但武二學乖了,不再開門。她也不惱,就在門外說道,她說,王婆告訴我,你哥要給你說親。呵呵,她冷笑兩聲,若萬根銀針,從門的縫隙里彈射進來,穿透了他。
聽得腳步聲消失許久,武二這才衝出來,揮舞着鋒利的斧頭,瘋一樣在院子奔跑,嘴裡想大叫又不敢放聲,啞巴一樣“啊啊”着,斧頭毫無章法地剁着柴堆,於是木屑急雨似地濺起來,打在身上,打在臉上,打在眼上,一堆柴生生化作一堆木屑,或許累了,他這才扔掉斧頭,抱頭蹲下,嗚嗚地哭。
真真無法可想了,他打聽過了,捉姦令牌走衙門,辦下來其實決無可能,旁門左道,依當下的情況——半途改旗易幟,要辦也得半年了。半年?他可怎麼過?要知道,一天他也不願熬的!
5、她依舊糾纏。那換衣服的把戲隔三岔五就演一場,不容他不依。武二覺得面前有座山,迅雷不及掩耳地壓過來,逼得他無處可逃。但為什麼要逃呢?這個問號一旦躍出來,便越來越清晰,無法抹去,走路想,吃飯想,睡覺也想。走着路,目光忽然空洞了,前面的南牆視而不見,直到砰一聲撞上;吃着飯,筷子懸在半空,忽然就走了神,忘了嚼。魂不守舍地度過了三天,武二想通了。一通百通,飯也吃下了,水也喝的了,覺也睡得香甜,面色竟紅潤了。
面對洞開的門,她的驚訝只持續了片刻而已,之後便是平靜。他們沒有多餘的言語,彷彿事先串通好了,她熟練地引導着笨拙的他……窗外,一塊烏雲飄過來,伏在夕陽身上,漫長的等待過後,它才不情願地飄走了,瞬間,滿天塗上了燦爛如血的萬道霞光。最後的釋放之後,他疲憊地伏在了她的身上,沉沉睡去。醒來,他迅速穿衣戴帽。而她在床上,只披了件輕紗,斜着看他。他腦袋裡一片空白,她何時離開也不知了。
她才剛離去,院子里突然響起雜亂的腳步聲響,手拿尖刀的武大,臉上橫肉倒豎,刀上滴下殷紅的血。兄弟!武大朗聲叫道,說兄弟,我殺了人!殺人,誰?武二驚得出了一身汗,慌忙將武大扯進門裡。西門!武大將刀一丟,說這廝,我跟了許久,果真與那婆娘不幹凈,待我問他,竟然不知恥地還嘴,給他拳頭,應也不應便跑,我從後面緊緊趕上,一刀便劈了他!哈哈,痛快哩!武二聽罷,腦海中火石電光,腿軟得搖搖晃晃。
後記:
碧雲天,黃葉地,北風旋,她上枷戴鎖,纖細的腰身罩在寬大的囚衣里,被官人押解着離開清河。出城十里有小亭,遠遠地就看到亭中擺放了一桌,兩椅,三杯淡酒,候着的竟是武二。拿了腳費,官人囑咐二人長話短說。她憔悴了,那十分風流也褪去了八九分,眼中滿是凄怨。默然良久,他說我遂了你,你如今知道為何了罷?她點點頭,幽幽地說,開始我就知道的。他駭然變色,說你不怕流刑三千里?她直直地盯着他,眼裡沒有一絲悲傷,說不如此你何來辦法,再說你不也毀了自己的清譽?武二說,我願意。她一字一頓地說,為了你,我也願意!
叮叮鐺鐺的鎖鏈聲響漸行漸遠,就在轉過那片小樹林前,他看見她迴轉身,向著長亭揮手,他的心頭掠過一絲不舍。
清河人再沒見過武二和武大。武二據說終身未娶,跟了一個叫宋江的人落草。武大,有人說在三千裡外見過,仍開炊餅店,也沿街叫賣,只不過店裡的女人與他同樣矮小,也並非姓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