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香香的第六根手指,是連接友誼的紐帶,是破解親情謎團的密碼,她留下這根手指,也就是留下了她的過去。
(一)
天還沒有完全亮開,村子彷彿籠在一層透明的黑紗之中,周圍的山川樹木都只能看見一片模糊的輪廓,香香背着書包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滿是雜草的小路上。一陣風拂過,遠處的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兩聲含糊不清的鳥鳴傳進香香的耳朵,如同嬰兒夢中的呢喃。
“香香,這麼早就上學去啊?”每天早上的這個點,奶奶都會在門口和香香偶遇,然後很自然地和香香打招呼,我當然知道,奶奶是掐准了時間故意在那裡等着香香的到來呢。
“是啊,林奶奶也總是起得這麼早。”香香停住腳步,禮貌地回應着奶奶。
“人老了,瞌睡少,自然就起得早了。香香,又沒吃早飯吧,進來坐會兒,奶奶一會兒就做好飯了,在這兒吃過飯再跟靜兒一起去上學吧。”微黃的燈光中,奶奶和藹地笑着,笑得香香的心都快融化了。
“不用了,謝謝林奶奶,爺爺給我錢了,讓我去鎮上買包子吃。”香香知道奶奶一定會留自己吃飯,所以早就在心中編好了謝絕的話,她覺得每天都在我家吃早餐是件很難為情的事情。
“買包子要花錢,在奶奶這兒吃不花錢,乖,聽話,去叫靜兒起床,收拾好了一起來吃早餐。”奶奶邊說邊把香香拉進門檻,像塞物件一樣把她塞進了我的房間。
香香摸索到我的床邊,打開床頭的燈,趴在我耳邊輕輕地叫着:“靜兒,起床了,吃早餐了。”香香叫我的聲音總是怯怯的,柔柔的,聽着像是要把我催入更深的睡眠,而不是特地來叫我起床。
見我沒動靜,香香伸出她那根軟綿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捋着我的睫毛,我刷地睜開眼睛,盯着香香慌亂的表情狡諧地笑了。其實奶奶起床的時候我就醒了,我只是故意賴在床上等着香香來叫我,這個習慣是從一年前香香第一次來我們家吃早餐開始養成的。
香香每隻手有六個手指,多出來的那個長在大拇指的關節處,是肉指,裡面沒有骨頭,摸着肉嘟嘟的,特別好玩兒。香香總說我的睫毛又長又翹,像洋娃娃一樣,她很喜歡,可是我曾對她說過一句話:“只能看不能摸”,因此香香只能趁我睡着的時候偷偷地摸一下。她知道我喜歡她的肉指,所以每次她都是用肉指來觸摸我的睫毛。當初我說那句話本是開玩笑的,沒想到她當了真,事後我雖然有些後悔,可還是不想主動給她認錯。於是我選擇了裝睡,這樣既可以滿足香香的心愿,又能彌補我內心的歉意,慢慢地,我竟然習慣了起床前她的肉指拂過我的睫毛這一程序,不僅是因為心中那點小竊喜,小得意,更多的是因為安心,有時候她不來我們家吃飯,我反倒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香香那兩個多出來的手指,在學校的時候,也有人會嘲笑她,躲避她,說她是怪物,對此,香香總是釋然地笑笑,然後拉着我若無其事地穿過那些閑言碎語。只有我知道,香香心裡是很介意的,因為她笑的時候,握在我手上的力度不自覺地加大了。
(二)
香香是高爺爺撿回來的孩子。
那是十年前的冬天,一場罕見的大雪覆蓋了整個村子,山上,樹梢,屋頂,目光所及之處全是白茫茫一片。“多少年沒見過這樣大的雪了啊!”望着滿天飛舞的雪花,高爺爺情不自禁地感嘆,“四兒,要不你們的婚期就不要等到開春了,直接就着這場雪辦了吧,春天年年有,這大雪可不多見呀!”
就這樣,趁着“瑞雪兆豐年”的喜慶,高爺爺把自己最小的女兒也送入了婚姻的殿堂,看着女婿抱着女兒跨出家門那一刻,高爺爺長長地舒了口氣,在心裡默默念叨着:“老婆子,這下你該放心了吧,咱的女兒都有歸宿了,我的任務總算是完成咯。”高爺爺膝下有四個女兒,高奶奶就是在生第四個女兒的時候難產去世的,從那以後,高爺爺是又當爹又當媽的,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才將四個女兒拉扯大。
沒了女兒的家冷清得讓人想要掉眼淚,只是高爺爺的眼淚早已被歲月榨乾了。高爺爺凝望着手中高奶奶的遺像,眨了眨乾澀的眼睛,自顧自地說著:“你看你,這麼多年過去了,一點都沒變老,笑,一誇你就笑,說你是個經不起誇的人你還不承認。說真的啊,老婆子,我要是就這樣子過來了,你還認得出我嗎?”
雪已經停了,高爺爺拎着一壺老白干兒和一袋兒豬耳朵獨自搖晃在山路上,他想去陪陪山頭上的老伴兒,這麼美的雪景怎麼能一個人獨賞呢?可是除了墳頭裡的老伴兒,他又能和誰一起共賞呢?
高爺爺氣喘吁吁地停在半山腰上,一望無垠的白色看得高爺爺心裡空蕩蕩的,彷彿天地之間只有他一個生靈存在。路邊的櫻桃樹背負着沉重的白雪,看起來一副不堪重負的樣子,高爺爺鬆了松身上的綠色軍大衣,繼續向山頭走去。高爺爺已經記不清這件軍大衣跟了自己多少年了,總之,他一直視它為老夥計——晚上可以當被子,白天可以作衣服,可比那些皮夾克什麼的實在多了。
“老婆子,你怎麼住這麼高的地方啊?上山下山也不嫌麻煩嗎?”高爺爺抬頭看了眼山頂,邊走邊埋怨着,他可能忘了,高奶奶的墓地可是他當年親自挑選的,墳頭還專門朝着山下家的方向,他說:“站得高看得遠,有你監督着,我一定會將女兒養大成人的!”轉眼間,四個女兒都已經各自嫁人了,高爺爺感覺自己的生命就像這片雪地一樣,隨時都有融化消失的可能。
“哇啊……”一聲短小的嬰兒啼哭似一道利箭劃破白色的沉寂,驚得高爺爺一個顫慄差點摔倒在地。
高爺爺環顧了一下四周,沒有發現人影,不覺搖了搖頭,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這荒郊野外的,怎麼會有孩子在哭呢?是風聲吧,看來是真的老了!”
高爺爺正欲提腳前行,又一聲清脆的啼哭襲來把他剛剛提起的腳步擋了回去。這次,高爺爺確定自己不是幻聽,因為那聲啼哭一直持續着,且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凄厲。高爺爺循着哭聲的源頭繞到山背面,一團紅色的包裹掛在路邊的櫻桃樹上,正隨着嬰兒的哭聲一晃一晃的,聲音便是從那個包裹里傳來的。高爺爺小心翼翼地摘下包裹,把嬰兒裹進軍大衣裡面暖着。不知道是因為突如其來的溫暖還是被人抱在懷中的安全感,嬰兒一進入高爺爺的懷抱就停止了哭泣,凍得發紫的嘴唇顫抖着呼出一小卷一小卷的霧氣。嬰兒的手笨拙地在空中揮舞着,似乎是想要抓住些什麼,最後卻被一雙粗糙的大手抓住了。高爺爺只用一隻手便將嬰兒的兩個小拳頭握在了手裡,端詳着手中那雙正在掙扎的精緻小手,高爺爺感到一顆充滿活力的種子在心中發了芽,開了花,這種感覺比當初抱着四兒的感覺還要妙不可言。
“是個六指兒?”高爺爺反覆擺弄着手中的小手,眉頭微蹙,“難道這就是她爸媽不要她的原因?”
很明顯,這孩子是個棄嬰,高爺爺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將嬰兒抱回了家。
這個嬰兒就是香香,十年來,高爺爺為了不給女兒們帶去麻煩,始終堅持一個人留在村子里撫養香香。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些,香香倒也懂事,從來不會開口向爺爺要這要那,而且每學期期末都會給爺爺捧回幾張金燦燦的獎狀,哄得爺爺笑得合不攏嘴。
許是年紀大了吧,去年開始,高爺爺有點老年痴獃了。他常常一個人坐在門前,或埋頭沉思,或自言自語,有時候香香叫他,他也只是漠然地望着香香,半天都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誰。
“爺爺,我是香香啊,香香,想起來了嗎?”香香抬起高爺爺的手輕輕地撫摸着自己的臉龐,任由爺爺手上厚厚的干繭咯得臉頰隱隱作疼。可好多時候高爺爺只是呵呵地乾笑着,似乎並不明白眼前的人在說什麼。
“香香……香香……”有時候高爺爺也會一遍遍地跟着香香重複這個名字,極力地在記憶中搜索這個名字的意義。念着念着,高爺爺似是想到了什麼,猛地抓過香香的手指數起來,數到第六個肉指時,恍然大悟地說:“香香,哦……你是香香啊!”認出香香后的爺爺立馬變得跟正常人一樣,短時間內完全沒有痴獃的跡象。如此反覆多次,後來每逢高爺爺發病,香香都是直接把自己的手指頭給他數,雖然不是每次都能讓爺高爺立即好起來,但高爺爺清醒的時刻明顯增多了。
也是從去年開始,村裡的小學停辦了,我和香香不得不轉去鎮上上學。鎮上的小學離村子很遠,每天天還沒亮我和香香就得起床趕路。奶奶每天都會在我起床前給我準備好早餐,從來不會讓我餓着肚子去上學。香香則不同,如果高爺爺不發病,肯定也會給香香準備早餐,可一旦高爺爺犯病,不僅沒有人給香香做早餐,香香還要提前起床為高爺爺端屎倒尿,換洗衣物,洗臉擦身。打理好高爺爺身上的一切事宜,香香還要給高爺爺衝上一杯熱牛奶或者黑芝麻糊伺候高爺爺喝下才能安心上學。牛奶和黑芝麻糊是高爺爺的女兒們逢年過節送給高爺爺的禮物,香香連嘗一嘗也是不捨得的,更別說拿它當早餐了,因此,沒有時間做早餐的香香常常都是空肚子去上課。可是香香從來沒向我說過這些事情,直到有一次看見她餓暈在教室里,我才從她口中了解到她的處境。我將這件事告訴了奶奶,懇請奶奶每天做早餐時也為香香做一份,奶奶本就是個心眼極好的人,所以每天早上都會在門口等香香,連拉帶拽地也要讓她在我們家吃完早餐才去上課。
(三)
放學后我和香香手牽手走在路上,雖然路窄,但我們人小,倆人並排走還不算太擁擠。到我家門口時,我拉着香香的手戀戀不捨地說:“香香,今晚就在我家吃飯吧,晚上我們一處睡。”
“不行的,我還得回去給爺爺做飯呢,爺爺在家等了一天了。”一說起高爺爺,香香的眼裡閃過幾許複雜的情緒,有無奈,有心疼,有愧疚,也有快樂和憧憬。
“你可以在我家吃完了再給高爺爺帶一份回去啊。”我雙手握住香香的右手,習慣性地用食指和大拇指揉捏着香香的肉指。
“還是算了,下次吧。”說完,香香抽出握在我手中的手,轉身離去。
回到屋裡,奶奶和媽媽正在整理剛腌制好的豇豆,見我進門,奶奶一邊把手上的豇豆捆成整整齊齊地一把一邊對我說:“回來啦?香香跟你一起回來的吧。你快去她家看看,今天有個年輕女人來到咱村裡,說是要尋找失散多年的女兒。聽她描述的特徵,十歲,每隻手有六個指頭,我看啊,八成就是香香了。”
“那她人呢,現在在哪兒?”一聽說香香的親生母親來找她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該難過還是高興,但此刻,我心裡更多的是好奇。
“剛從我們家離開,我跟她說了香香的情況,讓她到你高爺爺家去問問,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吧。”說著,奶奶把挽好的一把腌豇豆放進腌菜罈子里。
我把書包扔在椅子上就朝高爺爺家跑去,心裡莫名地有些着急。
高爺爺家的老屋據說比我爸的年齡還大,中間的堂屋和房間是瓦房,左邊是豬圈和右邊的廚房是茅草屋,屋頂上堆的那幾垛草都黑了,像兩頂爛草帽頂在頭上,幾撮野草在草帽上迎風招展。
屋檐下,高爺爺獃獃地坐在門前,香香默默地替高爺爺擦洗着手上的泥垢。一個看起來三十歲不到的女人坐在高爺爺身邊,猶豫着該如何開口向老人詢問女兒的事情,畢竟眼前這個瘦弱的小女孩兒有可能就是她正在尋找的親生女兒。
“大叔,聽說十年您撿回一個小女孩兒,是她嗎?”女人指着香香試探性地問道,目光不時地落在香香那兩個小肉指上。
聽到面前的女人在向爺爺打聽自己,香香拿着毛巾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警惕地望了女人一眼。高爺爺依然獃獃地坐着,眼神空洞而悠遠,似在想什麼,又似什麼都沒想。給爺爺擦完臉和手,香香倒掉污水,拎着空臉盆和毛巾進了屋。
女人等了一會兒不見香香出來,終於按捺不住對高爺爺說起了那個她已經說過無數遍的故事。是的,無數遍,自從她開始尋找女兒以來,每到一處打聽女兒的下落,都會把那個故事說一遍,既是作為對自己拋棄女兒的懲罰,又是在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對那個欺凌他的男人進行控訴。可就在剛才,在那個極有可能是自己女兒的小女孩兒面前,她第一次感到難以啟齒了。
“那年,我才十六歲,呵呵……一個自以為是又一無所知的年紀。他是個街頭混混,整天除了抽煙喝酒,就是賭錢打架,第一次見他,他正被一群債主追得滿大街跑,他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時,我只覺得自己滿心都是不屑和厭惡。可就是這麼個無賴,當他帶着一幫人把我堵在學校門口說他喜歡我時,我居然信了,還答應了。他教我抽煙,帶我去喝酒,讓我看他和別人打架,從忐忑不安到習以為常,我發現除了枯燥無聊的學習之外,原來生活是可以如此激動人心、蕩氣迴腸的。在他的影響下,我開始遲到曠課,成績直線下滑,沒過多久,家裡人就知道了我和他的事情。爸爸把我接回家裡,一大家子人都圍着我,做我的思想工作,勸我和他分開,回到學校好好學習。我那時肯定是被豬油蒙了心,無論家人說什麼,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滿腦子都是和他在一起時的刺激和快樂。我滿口答應着家人的要求,心裡卻在琢磨着怎麼去找他。我趁晚上家人都睡着的時候悄悄溜了出去,我找到他,他說他要帶我走,我高興壞了,毫不猶豫地跟他踏上了私奔的征程。”說到這裡,女人轉頭看了眼屋內,見香香還沒有出來,她又繼續說著她的故事。
“他把我帶到野外的一個小破屋內,那間屋子比那兩間茅屋還破呢。”女人伸手指着兩邊的豬圈和廚房,“屋頂有好大一個洞,四周的泥牆都靠幾根很粗的木頭支撐着,不然早就倒了。我以為那是我們的落腳點,剛進那裡,我就有點後悔了,我覺得那四面強隨時都會倒塌,會輕易將我掩埋掉。我緊緊攥着他的手,對他說:‘我們出去吧,這裡太危險了。’‘出去?你覺得你還出得去?’他說這句話時輕蔑的表情我一輩子都會記得。那一刻,我如夢初醒,我預感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掙脫他的手飛快地朝門外跑去。這時,他的幾個兄弟突然出現在門口,死死地堵在那裡,任憑我怎麼推怎麼打,他們就像幾座大山一樣立在那裡一動不動。他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我想躲,可是我無處可躲,我哭喊着求他放過我,求他讓我回家去,可他只是冷笑着逼近我。我嚇得縮在牆角里瑟瑟發抖,後悔,絕望,無助一起將我壓迫的喘不過氣來。那一夜,他到底還是強行佔有了我,如果只是這樣,我可能不會恨他恨得連自己的親骨肉也不要。可那個混蛋太不是人了,羞辱完我以後,竟然把我像啃剩的骨頭一樣扔給了他的弟兄們,那群畜生……”女人的臉因仇恨和痛苦而扭曲的變了形,但她還不忘觀察屋內香香的動靜,他不知道,其實香香就藏在門后,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進了香香的耳朵里。
“那天,我帶着滿身的血跡和傷痕走出那間破屋,我不敢也沒臉回家去,只能背井離鄉,四處流浪,而那幾個人自那天以後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他們的蹤跡。我努力地想要把那件事當作噩夢一樣忘掉,可老天爺偏不給我這個機會——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啊,我怎麼可能會想要她?幾次三番地想要殺死她,她的命可真硬啊,每次都幸免於難,因為我根本就下不了手。孩子生下來以後,我更加無法面對她的存在,因為她的存在時刻提醒着我羞辱的過往。那年冬天下了好大一場雪,我的心也被凍得冰涼,帶着她路過這個村子時,腦子裡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乾脆把她扔在這裡算了,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吧。我把她放在路邊的雪地上,剛準備離開,她就哇哇地大哭起來,我又把她抱起來哄着,想等她睡著了放下就走。因為心虛,我四下張望着,生怕有人看見我這狠心的舉動。我的目光落在一排樹上,也許把孩子綁在樹上就不會那麼凍,她就可能堅持得久一點。我取下腰帶,輕輕地把孩子綁在一棵樹上,正欲轉身離去,卻發現她的手緊緊抓着我胸前的衣服,我只用一點點力氣就把衣服從她手裡抽了出來,我告訴自己:不能回頭……不能回頭……儘管她還是哭得那麼撕心裂肺。”我看到兩行眼淚從年輕女人的眼角滑落下來。
“大叔,你知道嗎?她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她每隻手有六個手指頭。”女人從包里掏出一包紙巾把眼淚擦掉。“每次跟人講起這件事,我都愧疚不已,羞憤難當,但我要講,一定要講!我親手丟掉了自己的女兒,我不是個好母親,我就應該受到折磨,就應該受到懲罰!”對,這就是她對自己的懲罰!她本可以省略掉這些不為人知的細節,只是有哪一種懲罰能比親手扒拉開自己那帶血的傷口給人看更狠厲?在她的認知力,找到自己的親骨肉以前,她的傷口沒有癒合的權利!
高爺爺微微抬了抬眼皮,依舊木然地看着年輕女人。這時,香香從屋裡走出來,女人深深吸了口氣,對香香擠出一絲友好的笑容。
“我能看看你的手嗎?”女人還是鼓起勇氣問出了這個問題。
香香猶豫片刻,怯怯地伸出雙手。女人仔細摩挲着香香的兩個肉指,眼淚再次噴薄而出。
女人沒能從高爺爺那裡證實到自己的想要的結果,只能失望離去。臨走前,女人留下一個地址,並對香香說:“只要你願意,隨時歡迎你來我家玩耍。”香香的目光一直追隨着她的身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處。只有我注意到,高爺爺的目光也跟着女人的背影一路移動着。
(四)
女人再次回到村子里時,高爺爺家正在辦喪事,高爺爺的喪事。
高高的白帆掛了一里多遠,似是專門設來為女人引路的,跟着白帆,女人輕易就找到了高爺爺的家。一個穿得花花綠綠的道士正在兩張重疊起來的桌子上擺高台,道士敲敲打打地念叨了一段別人聽不懂的話之後,右手一揮,一把糖果像雨點般散落在地上,高台下面的人爭先恐後地撿着地上的糖果。據說,這些糖果是可以辟邪的。
女人走過高台旁邊,一顆糖果正好落在她抱着的包裹上。女人停下腳步,看了眼高台上的道士,繼續朝屋裡走去。
香香和高爺爺的四個女兒正披麻戴孝地跪在高爺爺棺材前,我陪香香跪着,但我不用披麻戴孝,只是在手臂上別了一塊黑紗。女人走了進來,卻並沒有找香香,而是去找了高爺爺的四個女兒。
“這是大叔臨終前託人給我的,”女人打開包裹,裡面是幾件嬰兒穿的衣服和一件紅色的襁褓。“我女兒小時候穿的衣服和襁褓。”
“你什麼都不用說了,爸都給我們交代過了,香香是你女兒,如果你真的想帶她走,那就帶走吧,我們都不會說什麼。”雖然沒見過這個女人,但一看到她拿出來的東西,大姐便明白怎麼回事了。“香香,過來,你媽媽來接你了,你願意跟她走嗎?”
香香看着這個只見過兩面的女人,我看着香香,我的心死死揪成一團,既怕她同意又怕她拒絕。如果香香走了,我該怎麼辦呢?可是香香本就和四個名義上的姑姑沒什麼感情,現在爺爺不在了,她不走還賴在這裡幹什麼呢?
我下意識地攥緊香香的手,就像她在學校有心事時攥緊我的手一樣。屋外嗩吶響起,屋內鑼鼓喧天,幾個道士齊聲念出的經文似咒語一般在我腦子裡亂竄。
香香終於還是點了頭,但她要求必須等到高爺爺頭七后再走,知道這是香香的一份心意,那個女人和高爺爺的四個女兒都沒再說什麼。
高爺爺頭七前的這段時間,我沒有再去高爺爺家,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我怕我去了就會懇求香香留下來。
有一天,奶奶回來告訴我說香香走了,沒有和我告別就走了。她托奶奶轉交給我一封信和一個小鐵盒,我看完信后默默地把小鐵盒埋進了地里。
信上的內容是:
“靜兒:
我走了,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了,謝謝你們家這一年來對我的照顧。我知道你每天早上都在等我叫你起床,你根本就沒睡着,睡着的人是不會眯縫着眼偷看別人的,知道嗎?以後沒有我叫你起床了可千萬不要遲到呀。我還知道你喜歡我的肉指,所以我把其中一個留給你了,就在那個鐵盒子里。你不要打開看,有點嚇人。剩下的一個我留給爺爺了,我怕他以後認不出我來。
靜兒,好好照顧自己,沒有我也要快快樂樂的,知道嗎?
香香
2001年4月26日”
文/凌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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