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縷縷青絲順着面頰滑落,飄去千里之外時,我覺到的仍是那象與生俱來的失落與感傷。遁入空門,解欲於人事,卻為何還要愁緒如海呢?如來收了剃刀,然後一直對着我笑。
西嶺的芭蕉正盛,鬱郁一片,沒有絲毫要束縛自己生機的意思。如來說——你去罷,也許,你最終會懂得。在漫天莽綠前面,我呆站許久,才尋到那座矮矮的草棚,前任老祖早走了——大約佛界對理院的人都要這樣稱呼。單單一座草棚,在埋葬自己的綠里有些寂寞。
極樂世界里象是漫無邊際的無聊,落雨時,聽雨打芭蕉的傷感。真正發了慌,就到藏經樓,那裡許多和尚都在莫名的抄彷彿永無止境的經書,若同他們聊天,剛開了頭,和尚便顯出了詫異的神色——你懂不懂我們在做什麼耶。時間長了,藏經樓,我也不再去了。
真正覺到快樂的,是在唐僧師徒到來的那幾日,處處張燈結綵,空氣里彌散着喜慶的氣息。在把經書裝好車,辦完手續的那一天,他還是尋到了芭蕉院。“哦,打攪,我,只是隨便走走,就到你這了。”
我笑了笑,示意他可以坐下來喝些茶或咖啡。
清脆的綠要冒了出來,他這樣的失神,如將神全凝在了綠上,獃獃許久,沒有言語。
“要不要我送你幾盞葉,做把扇子?”
他把頭微微低下了,舊認的他了無牽挂,此時我竟發覺他亦是很脆弱。“離開西涼,很久了吧?”“十六年八個月又二十二天。”“收到西涼的書了么?經書運回去,事完了,你可以再回的。”他擺擺頭后,又如黑夜的沉默,其實,我也知道,即便西涼的痴情女真寄來了帛書,他也難以嗅到絹的清香,看到清秀的經千百次斟酌出的語句。他站了起來,“老祖,你不懂得,再會了。”他迷離的背影如失了線的風箏,搖擺。我喊他“路上開車,注意點!”
回過頭我淚洶湧起來,我不懂的,我不懂得——我曾經那樣的要苦苦找尋今生的着落,費盡半生,孤燈半生,還無得奈何橋上失散的依戀。
細風穿過,翻動肥厚的葉子,沙沙作響。揉幹了眼,才看到在唐僧剛坐的地方,不知他何時留下了首詩。
此去勿忘常回眸
五百年來情已深
最愛菩提綠陰下
一卷經書悟古今
冬天時候,天宮來了公函。由於降龍羅漢蒸吃了二郎神君的哮天犬,要被貶下界,如來讓我到杭州,處理羅漢的諸多事宜。
打點好其他的一切,我才匆匆趕到西湖畔大靈音寺,見到了法海。
在我提出可以為寺提供80台電腦,每年還可選派寺中優秀弟子到西天遊行,只望將來降龍到此修行多多提攜時,他已咧開了鐵盆大口,露出差參不齊的齙牙,“成,成,莫說降龍,十八羅漢來了都成。”
事結了明天便可回了,而我夜裡頗不能眠,想要到西湖划船,只怕寒冬蕭殺,早冰封了湖面,萬物枯索,美景更無處覓其蹤跡。這樣徘徊,才望到黑里還亮着一處禪房的燈。我敲了門,“哦,老祖呀,裡面,裡面,”“你,許仙罷?”他眼裡泛出光,是答了我,轉回身提出了一壺熱茶且斟下了。屋裡很盛的火爐如花在熱烈的開放,吐出很高的火焰。
空氣有些凝重的味道,卻不知要如何來打碎。端起一杯他一飲盡了,隨後眼裡又盛滿了抑鬱,淡淡的紅。我知道他在抑鬱什麼,碰了碰杯壁,我不敢喝。
我終於問到,“等的辛苦罷,”“有何苦呢,只要還有結局,”他很努力得使自己坦然。
“很長很長,長的很久,這長久要成了習慣了,”
他走過去,打開一扇窗。那正對的便是高聳的雷鋒塔——“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天涯的距離,不是水與火的距離,不是濃霧裡尋不得伊人而茫然的距離,卻是這樣的——距離呀,是我日日在守着窗,望不到夜夜相念人的距離呀!”他微微有些失態了。
是要輕輕撫慰他么——大約不用什麼可做,我伏在案上,我覺到我將要同他一起悲涼,守望不到的,痛恨失去的,無端路過的,再難相見的,俱堆在了心裡,在一瞬間我就靈魂膨脹,喘息着無窮的哀傷。不知他怎樣找到一葫蘆老酒,然後,希里胡里,我們都醉了。醉的可愛,醉的無拘無束,依稀里,他喃喃,
我等塔塌只為她
塔不塌
我要一直等到塔塌
塔一直不塌
我要想法把塔弄塌
我挺服他,醉了還講這麼溜,夢裡,雷鋒塔上風鈴陣陣響過。
有一年,芭蕉葉已經琨黃,開始在秋風裡落了,我正鋤草,院中竟來了兩隻奇異的蝴蝶。萬分的絢麗,且散着鬱郁的香,或追逐在空,又忽而潛在葉下了,精妙的姿態,空中笆蕾,讓人陶醉。
“好可愛的生靈!”
“你好,老祖!”其雙雙落在了一柄葉上,我方悟透他們從那裡來的。
原來你們呵——那樣斷九腸的傷戀,化蝶飛了,倒讓人可羨了。
“前世?今生?一切又有什麼可嘆可怨呢?”
注視他們離去,在背景音樂《梁祝》中,愈來愈遠了。
空間里留下的無極限的凄涼,淚再也不能自制了,瀉下,如雨,如風卷過盛滿桃花的樹,揮灑。且讓落個乾淨罷,再不顧什麼西方極樂,怎麼芭蕉老祖,心中不能,無法宣洩的事,就隨着淚去個盡罷。
至此,我才明白,其實,如來早知曉了我的深處,讓我護理芭蕉,用淚澆灌今生不會再來的許多個無法吟誦的瞬間,默默的,都成為一種寂寞的永恆,輕輕的藏在一顆顆淚中,幻成了千年後的琥珀。原來,根本不須,又何必定要去剔除直到空靈呢?
《大普羅臧經》,第一百七十三卷,第五十八章,清醒所記。
青絲可斷,發可如雪,情不能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