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劉安聞豫州牧至,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能得,乃殺其妻以食之。——《三國黨演義》
真沒有想到,人人頌揚的劉皇叔能是那個樣子,大大的耳朵,一臉稀稀拉拉的鬍子,一身墜肉,見了人也說不成一句話,只知道哭,後面跟着一群熊樣的兵。這能是曹操評稱的天下英雄嗎?如是那樣,曹操也太沒眼力了。我覺得他連俺那口子也不如。村上人像見了真皇上一樣,又是迴避,又是磕頭,把自己不啥得吃的東西拿出來給那人吃,還有人把女兒送給他,他也在哭泣中笑納了。皇叔?足足是個騙子,誰知道呢?說不準是一位靠着“皇親”來混飯吃的大混混而矣。俺家那口子是個熱心人,這幾天慌死了。嘿,男人就該是這樣,生下來就是為了整治這個世界的,讓他忙去吧。他有主見,有魄力。少年時,許多姑娘都看上了他,看上了他手中的那把劍,那把不知殺了多少野獸的劍。覺得嫁給他,擁有了把劍就有了靠山,嫁給他就是找到了一生的依靠。那個晚上,他約我到村頭的小河邊。月光如流水,清風柔柔的。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我接受他的吻。那天是我一生幸福的開始。那把劍在月光下發著寒光,似是許多死去的動物的眼光。我十分害怕:“你把那劍收起來吧。”“你怕,這是我的,是我的就是你的,將來它會聽你的話的。來,摸一下。”我摸了那把劍,它冰冰的,是硬硬的鐵,是殺死了不知多少野獸的鐵。那把都想擁有的劍現在就在我的手中,我是它的主人嗎?不是的,我怕那把劍,它只是我想象中的依靠。我結婚時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流淚,在罵我,在羨慕我。我成了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洞房裡,我枕着他的結實的胳膊,成塊狀的肌肉如是一粒粒的石籽,那是力,是安全,是我的依靠。他擁着我,我透不過氣來,他的嘴吻進我的頭髮里,吶吶說:“我愛你,你是我的唯一,我要給你一輩的幸福,一輩了的安全。”他有着能改變一切的力量,他說的一切都會在他的鐵一樣的胳膊,閃閃發光的劍下實現的,包括我的幸福,我的安全。
可是,我不能統治那把劍,我怕它,就像怕蛇一樣,蛇始終在想着吃每一個女人。
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他帶我去打獵,我們同騎一馬,我在他的前面。他一隻手抱着我,一隻手恨命地抽打馬。馬像離弦的箭,穿過樹林,呼一下就從山水草木上飛過去了,風吹起我的頭髮。頭髮幸福地呼喊着,她幸福,她自豪,她是同齡少女中最安全的人。我嚇得像一頭小鹿,在他的懷裡顫抖着,跳動着。“別怕,有我在,不會出什麼事的,我會保護你的。你就享受這快樂吧。”
我們一起讀《論語》,他給我解釋“非禮勿看,非禮勿聽,非禮勿視”。他給我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應是一個大儒家,是庠序中的博士,是一個彬彬有禮的君子,將來一定是有所做為的人物,可是在這個亂七八糟的世道中,他只好窩在家裡,打獵,讀書,和村中老人下棋對奕,和青年人一起玩耍,和家人享受天倫之樂,是生不逢時哪!那把劍應成就他的功名,可是現在只好在他手裡殺野獸,衛安全。那把劍也像劉安是生不逢時哪。
回想那些事如在眼前,現在想想還覺得臉紅。結婚後,我很少摸那把劍,不是不喜愛它,是怕它,怕它的寒光,怕它冷冷的白鐵。我真想把劍扔了,可是那是他的愛物,他說要用那把劍來保護我的。
“快,給我牽馬來。我要打一些野味,讓劉皇叔嘗嘗。”
“現在是打得野味的時候嗎?”
“我的手段,你放心。我還要為你捕一隻雉雞,紅色的,一定是紅色的。”
他騎上馬衝出村子,塵土飛起來,遮住了他矯建的身影。他迷漫於塵土之中,銷失在我的視野外。我悵悵地站在塵土中。
午時,他沒有回來,未時,他還沒有回來。我的心老是惦記着他,雖然明知他不會出事。
申時他才回來,手裡只有一隻紅色的雉雞,甚是漂亮。那雉雞在他的手裡,撲棱着翅膀,是驚怕,是對生的渴望,對死的畏懼。他沒有打到什麼野味。他從沒有這樣沮喪過,像是丟了貴重的東西。我的心也沉下來了,他的痛苦,就是我的不幸。他是守信的人,他無臉去見劉皇叔。
“夜間會有一些的。”
“他夜裡要走的。”
他像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口中不知道說些什麼。
“那就讓他吃這雉雞。”
“雉雞?能算野味嗎?”他吼道,“哎,對了。人肉,劉皇叔可能沒有吃過人肉。”
“你瘋了,到哪弄人肉?那也是犯罪的,向來殺人償命。”
“你懂個屁!我要讓劉皇叔嘗一嘗全人肉筵席,就可以出名了,世人會說我是用全人肉待劉皇叔的。對,一定要給皇叔弄個全人肉筵。”
“你沒有瘋吧?”我走到劉安身邊,去摸他的額頭。他一手抓住我,雙眼放着綠光,惡毒的笑容漸上了他的臉。
我嚇壞了:“我是你的妻子。你瘋了?”
“劉皇叔說過兄弟是手足,妻子是衣服。”
“孩子——”
他把那發著寒光的劍刺進了我的胸,那是他快樂的地方。血從我的感情深處流出來,滴在土裡,殷紅中是他對我的愛,是我們過去的美滿的生活,是那些當時羨慕我的少女的得意目光。我抽搐着,如一件衣服樣被扔在地上,我看不清他臉色,但能猜得出他是在幸福地笑,是一種成就一項事業后的笑,是一種沒有人性的笑。
雉雞,被扔在一角,驚嚇地看着這一切。
我的靈魂看着他把我像豬一樣給烹了。那是我深深愛着的丈夫,烹的是他以前常說的他要保護她安全的妻子。
在餐桌上,大耳賊和一群客人一邊喝着我的肉湯,啃着我的骨頭,一邊談着烹飪的火候味道,一邊說著:“有點兒膩,有點兒膩。”那大耳賊還時不時地談天下的百姓,好似他還心懷天下。他沒有了剛來時的熊樣,話也多了,淚也少了。我的肉讓這樣一個人吃了,這是我的悲哀,比我的丈夫殺我更可悲哀,我丈夫還是個男人,我死也死在一個男人手下。可劉皇叔他只是一隻癩皮狗。
那把劍還掛在我丈夫的腰間,還發著寒光。劉安坐在下桌,劉皇叔賜給他我的一隻腳,他一邊啃着,一邊得意地笑着,能坐在這兒陪皇叔是全村人的夢想。這笑容和殺我時的笑容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