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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萬圩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清朝末年,內憂外患。為了剷除積弊,康有為、梁啟超倡導變法,但是,變法運動很快被慈禧太后一棒子打死了,六君子被殺,曾把康有為引薦給光緒皇帝的軍機大臣翁同 ,被“逐回原籍,交地方官編管”。

  打響鎮壓第一炮的人,是翁同 的常熟同鄉楊莘伯。他以“御史”身份,上書西太后,請西太后重行親政,他曆數維新黨的罪名:妖言惑眾,欺世盜名,污祖滅聖,動搖國本,居心叵測,謀害皇聖上。不殺維新黨,不足以立國。慈禧以楊莘伯的這份奏摺為發端,由幕後跳到前台,要把維新黨人一網打盡。

  這次鎮壓之後,楊莘伯自以為功勞不小,升遷在望。但是,朝廷上,除了慈禧老佛爺,誰也不買他的賬。大家都知道,他不過是個“雲端里的老鼠——天生的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去依附權貴榮祿,榮祿退避三舍。他去趨奉新貴袁世凱,袁大頭當面說,你這個人不可深交。這時候,楊莘伯的靠山,姻親李鴻章死去。他隨之被逐出京城,去陝西漢中府當一名知府。陝西的高官對楊莘伯的為人也有耳聞,在那裡,人人跟他過不去。楊莘伯的州官,屁股還沒坐熱,就捲鋪蓋走人。

  回哪裡去呢?有家歸不得!翁同 在常熟“交地方官編管”,以翁同 的道德聲望,楊莘伯回鄉,有何臉面見家鄉父老,他便寓居在離常熟一步之遙的蘇州府城,思量東山再起的辦法。

  客居在外,花用開銷大,楊莘伯就在這裡包攬訴訟,恃勢專橫,發點小橫財。窮極無聊之人,便有窮極無聊之思。一天,他得到信息,常熟翁同 的狀元府西邊,有一條小巷,叫九萬圩,翁家買下了九萬圩北邊的土地,造了“翁家花園”。九萬圩一邊臨河。臨河的一邊,住着幾戶江北移民。移民是搖了破船過江來到江南的,在這裡,他們把破船拖到九萬圩河岸邊,一家人蝸居在破船里,過着“陸居無房,舟居無水”的生活。翁家造了花園,門前有破船蝸居,看上去不雅,便給移民們幾個錢,打發他們搬走了。九萬圩小巷就成了翁家的家巷。楊莘伯計上心來,立即寫了一份奏章:“翁同 革職在家,不安本分,驅除本住民,霸佔九萬圩,成地方一大患”。這奏章,飛到北京城,呈到了太后老佛爺面前。

  慈禧太后見了奏章,如何不怒?她想,翁同 表面上裝得道貌岸然,兩袖清風,竟然如此貪得無厭!慈禧知道,在江南,由四周河流包圍起來的一塊農田叫圩,一圩地少則數十畝,多則數百畝。九萬圩,就是霸佔了數百萬畝田地啊。慈禧即刻派人南下江南,實地調查,如果案情屬實,將翁同 押赴來京。楊莘伯舉報有功,准其在蘇州候補道台,在江浙一帶,如有空缺,即刻補上。

  楊莘伯的仕途峰迴路轉。他暗暗為自己翻手是雲,覆手為雨的文筆得意。人逢喜事精神爽,楊莘伯精神爽了,癖好也就來了。他穿上青衣,戴上小帽,步出蘇州閶門,徜徉在山塘街上。山塘街是第一等富貴風流之地,玩耍場所應有盡有,特別是煙花酒樓,鱗次櫛比,好事之徒,穿梭其間。

  楊莘伯光顧的煙花寨叫做“滴翠樓”,他坐下,要老鴇叫出金桂、銀桂兩名雛妓來。為什麼專點這兩位女子呢?這是有來頭的。她倆就是原住九萬圩一家江北移民的女兒。她家被翁家打發走後,來到蘇州投奔親戚,親戚沒找到,父母卻染病身亡。兩名孤女被地痞賣進了娼門。楊莘伯來此冶遊,聽她倆自訴身世,才知道“九萬圩”的這一段過節。於是回家寫奏章,贏得了眼看就要到手的好前程。

  楊莘伯叫兩名妓女,老鴇的頭搖得像撥浪鼓:“別提了,前天我給她倆吃了頓家法,夜裡就沒了人影,派好幾個人去尋找,至今沒找着。”

  事情是這樣的。前天中午,“滴翠樓”來了個老年嫖客,老鴇叫金桂、銀桂陪伴,三人探身窗邊,在山前塘里垂釣。老嫖客年事已高,門牙已經掉光,說話漏風,卻偏愛擁紅抱翠。釣了約摸一個時辰,老人感到釣竿沉甸甸的,猛一用力,釣起一隻大鱉來。大家齊聲歡呼。老人正要把大鱉拉進窗口,只聽“撲通”一聲,大鱉脫鉤,又掉回到塘河裡去了。大家面面相覷,金桂恍然大悟,說:“這老王八,莫非它也掉了門牙!”銀桂看着老嫖客漏風的嘴,哈哈大笑。這一笑,笑得老人下不了台,一臉怒色,拂袖而去,連嫖資也沒出。老鴇把金桂、銀桂痛打一頓。夜裡,她倆就逃了。

  兩個孤女能逃到哪裡去呢?老鴇說:只有一個去處,蘇州城裡的紳士吳子和家,辦了個“濟良所”,煙花女子要逃脫樊籠,只要前去“濟良所”,以吳子和在地方上的聲望,沒有哪個老鴇或黑道上的人,敢到那裡去找麻煩。

  楊莘伯一拍胸膛,說:兩名妓女果真在“濟良所”,他楊莘伯只要一句話,就能把人領出來。吳子和和他是姨表親戚,這點面子總要給的。另外,吳子和不過做過縣學訓導這麼芝麻大的官,而他楊莘伯是正牌五品官員,“官大一級壓死人”,他敢不把人交出來?老鴇很高興,拿出一千兩銀票,給楊大人作為酬勞。

  其實,楊莘伯自己也要穩住這兩名妓女,她們是他上奏章的人證,可不能讓她們溜出他的視線!

  這天,楊莘伯帶了幾個“滴翠樓”的打手,到吳子和家去要人。打手在門外等候,楊莘伯走進吳家的門。吳子和聞訊迎了出來。他和楊莘伯是表兄弟,熟知楊莘伯的為人,對待此人是要“像佛一般的敬他,像賊一樣的防他”,他是辦“濟良所”的,瞥見門外站的幾個人,知道是“滴翠樓”的人,也就知道了楊莘伯為何而來。

  “吳兄,聽說你的‘濟良所’最近收留了兩名常熟妓女,可有此事?”

  “兄弟的耳朵這麼靈,這莫非跟你的公務有什麼關係?”

  “實不相瞞。這姐妹二人的身世我知道,她們父母在世時,已經把她倆許配給我縣支塘鎮的張姓和胡姓兩家人家。現在張、胡兩家托我,來這裡領人,希望兄長行個方便。”

  “張胡兩家的人呢?”

  “就在門外等候。”

  這時吳家的家人,早把“滴翠樓”打手來吳家捉拿金桂、銀桂的消息告訴了兩人。金桂銀桂逃進後房,向吳子和的母親乞求,她倆下跪磕頭,泣不成聲,說,寧願在吳府當個干粗活的使喚丫頭,也絕不回“滴翠樓”去。

  吳母把吳子和叫進內室,訓斥說:“你辦‘濟良所’本為行善積德,怎麼把逃奔來的姑娘,重又送回火坑!造這等罪孽!”

  吳子和說:“哪有這等事!我這點主心骨還是有的。”

  吳子和回到客廳,對楊莘伯說:“楊兄弟,不是為兄的不給你面子。只因你帶來的人,我都認識,都是‘滴翠樓’當烏龜的。如果正如你說,張、胡兩家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怎麼和烏龜有染 今天,兩個姑娘落到他們手裡,那我這‘濟良所’的牌子不就砸了?”吳子和也不管楊表弟臉上掛不住,端茶送客。幾個下人連推帶搡,把楊莘伯轟出大門,關門落閂,清掃門戶。

  楊莘伯雖然沒有人緣,但是,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在他面前動手動腳,不當他正經人看。他在吳家吃的這一閉門羹,撩起了他的心頭之火,豈能善罷甘休!

  當夜,楊莘伯手持一桿洋槍,僱用了十來個流氓,直奔吳家而來。

  吳家大門緊閉,楊莘伯用洋槍瞄準門縫中的門閂,“砰砰”兩槍。大門打開。聽到槍響,吳家的人亂作一團,到處奔逃,叫着:“快逃呀!楊老爺拿着洋槍,殺紅了眼了。”

  吳子和嚇呆了,到上房拉了老娘,躲到了後院角落的茅房中。主人不敢露面,助長了楊莘伯的氣焰,他在客廳里“乒乒乓乓”一陣掃蕩,把傢具什物砸得稀爛。命令手下流氓:“給我搜!”

  搜,當然是搜金桂、銀桂兩人。吳家的大管家為了減輕吳家損失,只能丟卒保車,叫了一聲:“楊老爺搜人了,下房裡的人可要小心!”

  這就像是給流氓們指明了方向,他們一擁而入,像老鷹抓小雞一般,把金桂、銀桂拖走了。

  楊莘伯回到寓所,給了流氓們賞錢,把他們打發走了。這時,“滴翠樓”老鴇接踵而至,她給了楊莘伯一張五百兩的銀票,說:“楊老爺。我錢不要了,人也不要了,這五百兩銀子算是我孝敬你老人家的,只要你以後再不提我們‘滴翠樓’的名字,我給你老人家每月去寺院燒高香。”說罷,轉身就逃了。

  可不是,堂堂州府鬧市,持槍搶人,併到官府核准的“濟良所”搶人。這件事在蘇州城裡,傳得沸沸揚揚,不日,官府肯定要過問。楊莘伯是官場中的人,他們是官官相護,到頭來,還不拿娼樓問罪?“滴翠樓”破點財,想保個太平。

  “滴翠樓”太平,那楊莘伯就不太平。一個朝廷命官,家裡擱着兩個妓女,怎麼辦?這“燙手山芋”擱着不是,丟了更不是。

  第二天傍晚,有人來了。來的是江蘇巡撫衙門的兩個差役:“楊老爺,今晚吳訓導府上,‘濟良所’開辦十周年喜慶,我們江蘇巡撫衙門的陳啟泰老爺和江蘇藩司衙門的瑞徵大老爺,都去賀喜,但是,席上不見你楊老爺光臨,所以差小人前來請楊老爺。請楊老爺務必駕到。”

  什麼請楊老爺!吳子和人微言輕,不敢和我交手,便請來地方大佬,擺個鴻門宴來對付我。我楊莘伯大江大海都經過,難道在這陰溝裡翻船不成!當即,楊老爺回頭叫金桂姐妹倆,待在房內不要出去,又叫房東給他把門看好,就跟着兩名差役,到吳子和家來。

  進了吳子和家門,兩個差役一晃,不見了人影。一根竹竿向楊老爺的腳彎掃了過來,“撲通”一聲,他就倒了。幾個吳家僕人,一擁而上,楊老爺雙手不敵四拳,被按倒在地,捆綁起來,推推搡搡,進了後花園的馬棚內,他們將他倒掛在樑上,沒頭沒臉,一陣暴打。楊莘伯也顧不得當官的臉面,殺豬般地號叫。

  號叫聲引來了一隊人員,他們從花園樹陰下轉出,那正是瑞徵藩司和陳啟泰巡撫。後面跟着吳子和和地方上的鄉紳。

  瑞徵問:“何事喧鬧?”

  家僕說:“此人,昨夜來‘濟良所’搶奪兩名從良女子,打壞傢具無數,今夜他又來了,想必他又要生事端,所以,奴僕要教訓他一頓,煞煞他的威風。”

  瑞徵上前,撩起楊莘伯的頭髮一看,假裝吃驚地說:“這不是楊公?快快鬆綁放下,有事慢慢論斷!”

  從房樑上放下來的楊莘伯,滿臉青紫,衣衫襤褸,但是,煮熟的鴨子——皮爛肉酥嘴還硬,他態度強橫地說:“我是來提取兩名妓女的,我在調查一件要案,吳家不但不配合,反而毆打朝廷命官,這裡不是說理的地方,自有說理的去處。”

  吳子和說:“昨天,你還說,給張、胡兩家來領女子從良去,門外還守候着‘滴翠樓’的烏龜。今天卻說是一宗案件。聽你哪一句話好呢?”

  瑞徵說:“這事好辦,兩名女子,現在在哪裡?叫她倆來說明事情的經過,就可以了。”

  兩名妓女從楊莘伯的寓所裡帶出,真相大白。這事事關重大,瑞徵和陳啟泰聯名將事情原委申奏給朝廷,奏文是這樣寫的:查候補道員楊莘伯,插手登堂妓女之事,夜持槍支,至訓導吳子和家,搶奪‘濟良所’女,挾持回家。如此不法,如此無恥,古今少見。如若姑息,不唯滋害鄉里,貽羞朝廷,而將使其日益驕橫,無惡不作。伏乞皇太后、皇上聖鑒。

  這奏章送到慈禧太后案前時,太後派往江南調查“九萬圩”一案的人員也已回京,他們彙報說,“九萬圩”只是一條不足十丈的小巷名稱,跟農田無關。太后再看到那奏章,當即批複:“對道員楊莘伯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交常熟地方官,嚴加管束。”

  楊莘伯回常熟,不久,吞金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