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間,江南有位叫陳致南的讀書人,稱得上才高八斗,滿腹經綸。父親是位往來海上的客商,已有一年多沒有回來,他和老母親生活在一起。
這一年朝廷開科取士,陳致南辭別老母北上參加科考,如願以償金榜提名。可是中了榜不等於做了官,只是一個候補,他又不願意出錢賄賂,結果候補了半年也沒有音訊。無奈之下只好回家,發現母親早已病死了,父親那邊也傳來噩耗,據說他坐的海船遇上風浪,葬身海底了。這一連串慘事使他消沉起來,整天沉醉夢鄉,過一天算一天。
陳家本來很富裕,可他坐吃山空,沒多久就一貧如洗了。這時剩下的唯一財產,就是他住的兩間小屋,和屋后一大片廢園。這一天晚上,欠了一堆酒債的陳致南領着一個買主來到廢園,準備賣了好還賬。正是煙花三月,園子里各種奇花和雜草混雜一處,開得非常茂盛。買主看完非常滿意,正要拿契約讓陳致南畫押,忽然草叢裡跑出一群五六歲的小孩來,為首的是一個穿兜肚的小女孩,揪着陳致南的衣襟說:“郎君,這園子是妾身住的地方,怎能賣給別人呢?再說五天後我們還要在這裡成親呢。”
園子里雜草長得半人多高,怎會有人住,而且還是一群小孩?買主大叫一聲:“鬼啊!”轉身就跑了。陳致南向來膽子大,他大喝一聲:“哪來的妖怪?”忽然之間,四面起了風,那些小孩一下子都不見了。這下陳致南也害怕起來,慌忙跑回了自己的小屋。
第二天早上,陳致南大着膽子來到廢園,只看到遍地荒草,和以前遺留下來自生自長的花木,有丁香、茉莉、紫曇。現在是孟春時節,枝幹上都開着小蓓蕾,不過那群小孩始終找不見。
不知不覺到了第五天晚上,陳致南又喝得迷迷糊糊,忽然兩個年輕小夥子走進來,對他說:“新郎官,今天是你的婚期啊。”說著就拿出一套錦緞衣服給他換上,擁到後面的廢園。廢園裡不知什麼時候起了一座廳堂,裡面許多年輕男女來來往往的,沒有一個小孩子或是上年紀的人。
陳致南喝多了酒,也不覺得害怕,就由他們擺布。這時一個喜娘模樣的年輕女子過來,拉着陳致南和穿紫衣蒙蓋頭的新娘子拜起了天地。拜完了,又吹吹打打的把他們送進洞房。洞房之中陳致南揭開了新娘的蓋頭,對方竟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子,看上去還稚氣未脫。他問新娘姓甚名誰,哪裡人氏,新娘羞答答地說:“我叫幽夢,就住在你家的廢園裡,你三歲時你父親就把我訂成了你陳家的媳婦,有玉佩為證呢。”
說著話幽夢果真從脖子上摘下個葫蘆形玉佩來,那上面還有陳致南父親的銘記。可是廢園裡根本沒人居住啊,陳致南的酒意一下子沒了,不由盯住了幽夢左看右看,只覺對方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香。幽夢見狀,便說明了真相。原來她是廢園裡的一株紫曇花,自小便接受了陳致南父親的婚約,這一年她見陳致南意志消沉,才化成人形和他完婚,想藉此激勵他上進。
這時陳致南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就是五天前的夜裡,他看到的那個小女孩又是什麼人?幽夢說:“那就是我啊,每當花樹長出蓓蕾時,花之精靈才可以變成人形,在晚上活動。起初是小孩子,隨着花朵慢慢開放,小孩子也慢慢長大,當完全盛開時,我們就變為青年男女。等到花朵憔悴,就變為老頭老太,花落的時候就是我們消失的時候。”
這麼一說,陳致南吃驚地叫起來,說:“我聽說過一個成語,叫曇花一現,那你會很快消失嗎?”幽夢嘆了口氣回答:“曇花開花只有幾個時辰,我擁有這副年輕形態也只有一夜。凌晨時分,我就會變得老態龍鍾,當太陽把第一束光線射來時,我也將徹底消失。可惜你們人類擁有漫長的生命,卻不懂得珍惜。”
這時候夜已三更,陳致南就發現幽夢美麗的面龐不再稚嫩,看上去竟像花信年華。此時他已深深愛上了幽夢,便急急問道:“難道就沒有讓你長留人間的方法嗎?”幽夢輕輕說道:“倒是有個逆天而行的辦法。”
辦法一說完,幽夢連同洞房就都不見了。陳致南立刻按照幽夢的吩咐,連夜借來帳篷,罩在那株紫曇上,又設置風口安裝炭爐,隨時調控冷熱,之後精心施肥澆水,果然到了白天,紫色曇花開得越發鮮艷。陳致南本是懶散慣了的人,可是為了幽夢,就像換了個人一樣里裡外外忙個不停,街坊鄰居見了都連連稱奇。
功夫不負有心人,到了第二天晚上,陳致南正目不轉睛地看着盛開的曇花,花蕊中心忽然一顫,跳下一個紫衣美人來,正是幽夢。幽夢對陳致南前恩萬謝,然後就考起了他的詩書。陳致南本來就才高八斗,如今遇到知音更是興奮,從此廢園裡一片書聲朗朗,再不像以前那樣頹廢。
幽夢只能在晚上現身,白天陳致南就住在帳篷做的花房裡,一方面能照料紫曇,另一方面還是吟詩作文。這一天早上,一股濃烈的香氣忽然從紫曇花上發出來,引得門外的遊人都駐足觀望。這時一名布衣老者循香進來,看到陳致南一邊養花,一邊吟詩大為讚賞,說真是高人隱士,與眾不同。兩人略一攀談,老者竟是當地微服出遊的知府,他有意推薦陳致南出任本地知縣。可陳致南擔心無法照料紫曇,還是推辭了。
到了晚上,陳致南對幽夢一說這事,幽夢就埋怨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哪能因為家事就困守在家裡?再說我這些天已適應了帳篷環境,只要三天之內澆一次水,便沒有大礙。”陳致南一聽就燃起了雄心壯志,便去跟知府說明。知府說,他馬上行文到京城請示,只要一批下來就能上任了。
陳致南聽了心花怒放,興沖沖地回來跟幽夢報喜。可是到了晚上,幽夢從花蕊里出來,剛剛聽了幾句就匆匆飄出花房,飄到遠方不見了,到快天亮時才滿臉疲倦地回來,一頭鑽進了紫曇花蕊里。然後是第二夜,第三夜,還是這樣。陳致南滿腹狐疑,就問幽夢怎麼回事,幽夢只是回答,天機不可泄漏。他只好獨自守在紫曇花畔,借吟詩作賦排遣寂寞。
這天晚上,知府請陳致南去府里赴宴。他暗想反正幽夢總是忙,紫曇花又是三天才澆一次水,便欣然前往。酒過三巡后,知府叫出他的小女兒安安來,單獨給陳致南敬酒。安安長得也是國色天香,只是從小有個咳嗽的毛病,便深藏在閨房裡靜養,從不見外客。如今被父親叫出來給陳致南敬酒,用意當然是不言自明。陳致南暗想幽夢每晚都是神神秘秘,心頭有了怨氣,便沒有拒絕安安的酒杯,接過來一飲而盡。
一時間滿堂賓客紛紛祝賀,知府也是興高采烈,便命人從地窖里取出個小酒罈來,給在座的都滿上一杯。酒香濃烈,陳致南本就是好飲的人,一口便全乾了,然後問知府是什麼酒。知府說:“這是三日醉。”陳致南一聽大驚,喝一口就要醉三天嗎?可是紫曇花三日內必須要澆一次水啊。可他只覺天旋地轉,撲地趴在了桌子上。
三日後醒來,陳致南急匆匆就往花房裡趕,可是紫曇花已經枯萎了。他連忙又是澆水,又是通風,可是全無效果。正在傷心欲絕,角落裡忽然傳出女聲:“相公,妾身本來只有一天的花期,現在留連兩個月,已經是天大的滿足了。真羨慕你們人類,有着太長的生命,卻不懂得珍惜。你跟安安才是真正的一對,給她戴上我的玉佩吧,這上面有我的精氣,能治咳嗽。”
這時候,陳致南才看見幽夢面朝里坐在角落裡,衣服還是紫色,身材還是那樣窈窕,可是一頭青絲都變成了白髮。他衝上前想要抱住幽夢,可是卻抱了個空,對方像道幻影一樣消失了。站立的地方,只留下那塊葫蘆形的玉佩。
事已至此,陳致南只好拿着玉佩上了知府的門,給安安戴上。說來真是奇怪,這塊花香馥郁的玉佩剛戴一天,安安就吐出一堆黑痰,再不咳嗽了。知府大喜過望,立刻操辦起兩人的婚事來,可就在典禮這一天,來了一位意外的貴客!
這位貴客陳致南一看就愣了,正是葬身海外的父親!原來船被海浪打翻后,他們順水漂流到一個荒島上,從此過上了野人的生活。後來遇到船隻,才又返回大陸。
這時新娘子安安來拜見公公,他一眼就看見了安安脖子里的玉佩,不由嚇了一跳,說:“這是致南小時候戴過的啊,我記得他當時才三歲,特別愛給院子里的一株紫曇澆水。每當他哭鬧時,我就說‘還不給你媳婦澆水去?’他就立刻笑呵呵的去了。那天他生日,我喝多了酒,就把他脖子上的這塊玉佩摘下來,套在紫曇上,說是給他定親了。等我酒醒去拿,玉佩卻不見了。你們是怎麼找到的?”
陳致南一聽,才明白了幽夢講的從小定親是怎麼回事。他跟父親一講,沒想到父親呆了半晌,忽然一巴掌打到兒子臉上,說:“畜生,你知道我是怎麼逃離海島的嗎?就是因為幽夢!”
原來那天他們見有船到了荒島,便興高采烈地上去,卻發現竟是一艘無人船,而且無帆無漿。大家正在垂頭喪氣,船卻自己開動了。他們只當是龍王爺保佑,便都伏在船艙里不敢出來。只有陳致南父親膽子大,偷偷到駕駛室去看,駕船的竟是名紫衣女子,而且船舶行進不用任何動力!現在一想就明白了,海上航行正好走了三天,而且都是晚上,不是幽夢又會是誰呢?
一時間陳致南追悔莫及。他慌忙跑到廢園裡去看那株紫曇,發現花雖然落了,好在花樹還是活的。從此,他就精心培養起花樹來,而且勤研學問,用好每一天的光陰。當他成為名滿天下的學問家時,紫曇花再次盛開了,可是幽夢卻沒有再次出現。不過紫色的花瓣上,凸現出一片白色的葫蘆形的痕迹來,看上去,就像幽夢美麗的脖項上,還戴着那枚玉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