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敬之招呼雜役將行李運到船上,回過頭,卻不見了朋友郝儒。他正四下里張望,忽然腳被砸了一下,低頭一看,竟是郝儒的一隻小皮箱。李敬之從過往的人群中搜尋郝儒。可直到開船,再沒見到他的身影。
時值1915年,袁世凱正緊鑼密鼓地準備登基。梁啟超暗地裡召集有識之士策劃倒袁。而李敬之和郝儒聽說蔡鍔已從日本秘密回到雲南,便商定投奔蔡鍔。李敬之進了船艙,心裡疑惑,看來郝儒是早有打算,可為什麼他要把他的箱子讓自己帶着呢?李敬之是浙江人,他和郝儒打算繞道無錫,先到李敬之家裡取些盤纏,再一同投奔蔡鍔。天黑之際,李敬之知道暫時見郝儒無望,便打開他的小皮箱。可就在打開箱子的一剎那,李敬之吸了口冷氣。
箱子里只放着一面銅鏡,鏡子里卻藏着一隻藍色骷髏,骷髏忽隱忽現,異常詭秘。李敬之猛地合上箱子,額頭竟沁出一層汗珠。這藍色骷髏,他雖是第一次見,卻隱約知道它絕非常物。可它為什麼會在郝儒的箱子里?
李敬之加倍小心,一直手不離箱。去餐廳就餐,他發現對桌一男一女在偷窺。難道被人盯上了?李敬之暗自猜測。也許郝儒是為了擺脫糾纏才沒有上船,可他根本想不到,這糾纏又落到了李敬之頭上。這一定和他手裡的骷髏鏡有關。
正是夏天,船上悶熱,李敬之發現對面艙里的青年竟開着門睡覺。那年輕人與李敬之個頭相仿,穿着卻是新潮的中山裝。
當天深夜,船要在一個小碼頭停靠,添些柴油,李敬之悄悄從對面艙內偷拿了年輕人的中山裝,一頂呢帽,又將自己的長衫布帽拿過去,拎起那隻小皮箱,跟在幾個乘客後面下船,然後迅速登上一艘開往江浙的渡輪。
2
李敬之乘船登車,三天後終於到了家門口。他早年喪父,十幾歲時母親又故去,所以,他跟着叔父嬸母長大。嬸母只有兩個女兒,待他如同己出。
天剛放亮,李敬之叩響門環。一陣風吹來,李敬之突然發現門兩側垂掛着長長的孝布。李敬之心裡一抖。
管家胡至開了門,見是李敬之,又驚又喜,卻忍不住用袖子拭淚。李敬之見管家身穿重孝,一下子明白了:“是不是叔叔?”
管家接過他的箱子,點點頭,說:“前天深夜,有人翻牆潛進了家,我們都去追人,回來時發現老爺已經死了。”
李敬之匆忙奔進屋子,客廳正中央擺放着叔父的遺像和靈柩,李敬之見了不禁撫棺痛哭。
嬸母從卧室出來,亦是重孝。李敬之行了禮,擦了眼淚,詢問詳情。嬸母邊說邊掉淚,她已經報了官,但想不出是什麼人所為,財物未動,想來是尋仇。李敬之突然打個寒戰。叔父雖有些薄田,也有幾個莊子,卻樂善好施,他怎麼會與人結仇?
當夜,李敬之為叔父守靈。守至深夜,突然聽到一陣風聲,供桌上的蠟燭一下子全部熄滅。家丁們嚇得戰戰兢兢。李敬之卻巍然不動,直到蠟燭重新點上,他神色如常。
天快亮了,嬸母過來勸李敬之回房休息。李敬之一進房門就發現屋子被動過。他伸手到床下,臉色一下子變了。他趴下身子去找,床下哪裡還有皮箱的影子。
李敬之起身,神色駭然。
安葬了叔父,李敬之把嬸母請到自己的屋子。他關嚴了窗子,拉開嵌在牆中的暗門,從最里側拿出那面骷髏鏡。李敬之心細如髮,為妥善保存此鏡,他一回屋子就藏了起來。夜裡果然有人來偷,卻只偷走了空皮箱。
李敬之把銅鏡拿給嬸母,嬸母一見,大驚失色。她拿過銅鏡,低低地聲音問:“這東西哪來的?”
見嬸母神色俱厲,李敬之吃了一驚:“嬸嬸,這到底是什麼?這是我一個朋友的,他本來要和我一起來家裡,快上船的時候卻不見了,這面銅鏡裝在他的箱子里。可就在我為叔父守靈的那晚,放在床底的箱子被偷了。”
嬸母一邊細細察看銅鏡一邊自言自語:“不錯,就是這個。”
李敬之知道嬸母出身大家,父親酷愛收藏古董,所以,她在這方面的知識和鑒賞力非同一般。
嬸母長長嘆口氣,說起這骷髏鏡的來歷。原來這是一張地下錢莊的極品通關,錢莊控制着三教九流人等的黑白銀錢,沒有銀票,只有通關。一般通關是鷹鏡,二類通關是羊鏡,像這骷髏鏡卻完全不同於其他通關,它是特意為一個人製作的,只此一面。持骷髏鏡之人可拿它兌換白銀一百萬兩,隨到隨兌。嬸母的父親當年做過地下錢莊的二掌柜,她曾聽父親偶爾講起過關於骷髏鏡的零星秘聞。
李敬之連連點頭,原來如此。
第二天一大早,嬸母帶着李敬之出門。她要回娘家一趟,她對家丁說這幾天身體不適,要李敬之一路照顧她。
胡至親自駕車,走了一天一夜,把兩人送到西山桃葉村。桃葉村位於西山深處,嬸母就是桃葉村人,她父親從錢莊退出后一直歸隱山裡,很少與外人交往。聽到女婿被害,老人異常難過,但看到女兒回家,老人又十分高興。
吃過飯,掌燈時分,嬸母和李敬之到了老人房中。嬸母關嚴門,李敬之拿出一隻錦盒,從盒中取出那面骷髏鏡。老人一見骷髏鏡,大吃一驚:“這面骷髏鏡,當初還是經我手送出的,想不到幾十年過去,它終於又現身了。”
“這骷髏鏡是誰的?”李敬之問。
老人捻須,微微皺着眉,回憶說:“我當時和你年紀差不多大,地下錢莊突然來了一個商人,姓李,叫李康文,他雇兩個駝隊載了幾十箱珠寶,一半存到了我們錢莊,另一半存在了山西的商號。大掌柜特意請能工巧匠做了一面骷髏鏡為通關,並囑咐我們幾個經手的人,決不可泄露機密。想不到,這些錢,一存就是幾十年,那商人再未出現。”
老人說罷,看着李敬之:“你是想替朋友取出這筆錢嗎?你要作何用?”
李敬之搖頭:“我只是暫時保管這骷髏鏡,我還不知道朋友的下落。等我聯絡到他,再做決定。”
3
第二天,李敬之早早起床。他問候過嬸母,說:“嬸嬸,我想在這兒住幾天,等等我的朋友。既然骷髏鏡現身,想必郝儒是想兌出銀子,他一定會想辦法找到這裡。”
嬸母點頭:“你盡可以在這兒住下去,只是,盡量不要外出走動。村子雖小,但畢竟人多口雜。”
李敬之答應,說:“如果兌錢,現在該找誰?”
“我父親已經隱退,接替他的是我一個堂哥。現在時局混亂,不過這錢莊管理極嚴,想必那筆銀子還在,應該提得出。”
“路遠嗎?”
“估計得走半夜的路。出示通牌,自有人領你上山。”
吃過午飯,李敬之讀了會兒書,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有人敲門。李敬之起身,看到老僕人送來一盤糕點。糕點很精緻,李敬之連吃三塊,盒子只剩兩塊頂皮酥。李敬之拿起一塊,掰開,裡面突然掉出一個紙團。李敬之連忙打開看,居然是郝儒的筆跡。郝儒已到武昌,他要李敬之明日想辦法用骷髏鏡提出銀子,他已經和蔡鍔將軍聯繫,這一百萬兩銀子將用作倒袁的軍費。
李敬之當夜去求嬸母,並細細述說了郝儒之意。是夜,李敬之帶着骷髏鏡被接到山上。嬸母提前雇了幾匹騾子,等在半路。直到四更時分,嬸母見李敬之和幾個腳夫馱着銀子下山,連忙叫人把箱子放到自己雇來的車上,打髮腳夫回山。
深夜的山路,格外寂靜。李敬之仔細探路,心裡忐忑不安。還有半里地就進莊子了。突然,路邊衝出一夥蒙面人,他們先用鎖鏈拌住車馬,打倒車夫,又用槍逼住李敬之和嬸母。李敬之一動不敢動,眼看着幾口大箱子被十幾個人匆匆擄走。
天蒙蒙亮,李敬之見歹徒走遠,連忙把嬸母扶到一匹矮馬上,自己也掉轉馬頭,直接回山。
那伙人擄走的不過是幾口裝了石塊的箱子,上面鋪了些散碎銀子,真正的銀錠,被李敬之隱於山林提前探好的一個山洞中。
天光大亮,嬸母守在洞口,李敬之則隱在山腳下。李敬之伏於齊腰深的草叢,既擔心嬸母的安危,又害怕郝儒不能按時上山,也唯恐那伙擄銀子的人再殺回馬槍。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郝儒終於出現了。兩人來不及寒暄,上山找到嬸母一直守候的荒僻石洞。洞中幾口大木箱,全裝了滿滿的銀子。
郝儒大喜,連連稱讚李敬之的智謀。李敬之說:“這是嬸母的功勞,要不是她,根本兌不來銀子,即使兌了來,也早被人擄了去。”郝儒又向嬸母道謝。
嬸母看着郝儒,突然問:“你和李康文是什麼關係?”
郝儒笑笑說:“他是我岳父,不幸的是,一個月前他去世了。臨終,他將這骷髏鏡交給我,囑咐我一定要把這筆錢用在大事上。”
嬸母點頭:“這回的確是用在了大事上。”
“未上船之前,袁世凱的走狗就盯上了我。為了引開他們,我換了船,想不到他們又盯上了敬之。還好,敬之心細如髮,保管妥善,我沒有委錯人。”
“我不明白,為什麼在這地方你還能傳遞信息?”李敬之說。
郝儒看看嬸母,沒有回答李敬之的問話,反而對着嬸母深鞠一躬,說:“謝謝李夫人。蔡鍔將軍倒袁成功,我一定會讓他為您記上一功。”
嬸母微笑,轉身對李敬之說:“你跟郝儒一起去投奔蔡鍔將軍吧,不用惦記我。”
李敬之搖頭:“不,我要把您先送回家。”
郝儒上馬,對李敬之說:“我在雲南等着你。咱們後會有期。”說完,郝儒帶人急馳而去。
看着郝儒一行人走遠,李敬之和嬸母回了桃葉村。一進家門,就見院子正中坐着嬸母的父親,他手裡端着一杯酒,沖兩人微笑。
“父親,”嬸母急急衝上前,老人將酒一飲而盡。不過片刻,便氣絕身亡。
李敬之呆了。
嬸母撫屍痛哭,連說自己不孝。
幫嬸母安葬了老人,李敬之送嬸母回家。一路上,嬸母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了他。原來,就在袁世凱黨徒得知李康文病逝之後,盯上了他的錢財。他們找到嬸母的父親,袁世凱許諾待他登基,會給父親一個州府的職位,嬸母的父親在誘惑之下說出了骷髏鏡的秘密。袁世凱黨徒知道骷髏鏡落在郝儒之手,於是千方百計要圖謀此鏡。而他們陷害李敬之的叔父,就是為了拖延李敬之去兌銀子的時間。嬸母到了桃葉村,父親欲加害李敬之,嬸母當即有所察覺,和父親大鬧了一場,並以自己性命威脅,倘李敬之有不測,她也不會苟活於世。幾天來,嬸母在桃葉村坐卧不寧,唯恐父親官迷心竅,做出不妥之事。
嬸母猜到倘若郝儒未遭不測,一定會與李敬之聯絡,便格外留心。果然在他們到后第三天,她從老僕人手裡拿到了郝儒的信,怕被父親知道,她將信封於頂皮酥里,叫僕人送給李敬之。她知道父親得不到骷髏鏡,一定會在銀子上下手,於是又想出掉包計,讓父親計劃落空。
李敬之聽完嬸母的話,對嬸母更加敬重。嬸母卻含淚說:“想不到,父親一把年紀,一心想在袁世凱稱帝之後光宗耀祖,殊不知帝制已是窮途末路,見不得天日。”
李敬之默默無語。此刻,他的心早已經追上了郝儒,正在奔赴雲南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