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夜的寧靜,小村的狗跟着狂吠起來。
“四娘開門,四娘快開門!”
陳四娘在睡夢中被驚醒,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忙披衣起床。她摸索着拉亮了電燈,打開大門,見鄰居八奶奶站在門口,忙問:“老嫂子,深更半夜的,發生什麼事了?”
八奶奶喘着粗氣,一張乾巴巴的臉急得煞白煞白:“哎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春妹子跟人跑了,跑了......”
陳四娘心裡嘀咕:怪不得昨晚他們家裡半夜裡還鬧哄哄的,能聽到春妹子殺豬似地叫,果然出事了。
陳四娘也急了起來:“什麼?春妹子跟人跑了?跟誰跑了?她和冬生鬧啥矛盾了?”
“哎呀,四娘你不知道啊,春妹子是跟黑子那個短命鬼跑的。晚上兩口子吵了一架,快到半夜才平息下來。我一直睡不着,剛剛聽到屋外有鳥叫,這大半夜的怎麼會有鳥叫?我從窗格子里向外面張,看到春妹子背着包和黑子牽着手往村外走,這會只怕走了好遠了。都怪我這個‘老禍婆’,嗚嗚......”八奶奶說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了起來。
“冬生呢?冬生哪去了?”
“不知道啊!他昨晚和春妹子吵了架,到我房裡躲了陣子就出去了,這會也不知道死哪去了!四娘,讓他大叔幫我去尋尋冬生吧!這怎麼得了,怎麼得了!”八奶奶一邊說,一邊不斷的跺着腳,拍着胸脯。
見八奶奶這副模樣,陳四娘忙衝著屋裡喊:“老頭子,別挺屍了,快去幫八奶奶找冬生。”
陳四娘的老伴陳老頭打着哈欠從裡屋走了出來,問明了情況,也跟着着急,嘴裡說:“這春妹子我早就說不是個‘好貨’。冬生也真是的,人懦弱,又沒個主張,這深更半夜的不歸屋,讓我到哪裡去找他?對了,打他電話。”
八奶奶喘着氣說:“他的手機放在我屋裡。”
陳四娘白了陳老頭一眼:“你到處去問、到處去尋啊!這上進村也就巴掌大的地方,快去,快去!”說完拉着八奶奶進了屋子。燈下見八奶奶赤着腳,衣服也穿反了。忙搬了條板凳讓她坐下,說:“老姊妹,你莫急,在我這裡坐會等消息。”
天上的月亮又圓又亮,把村裡村外照得如同白晝,幾條野狗在村子里晃悠。遠處的佘湖山像一道黑色的屏障,偶爾有一聲貓頭鷹凄厲的叫聲從山上傳來,好久才消失。
陳老頭從村子東頭找到西頭,轉了好幾個圈,叫醒了幾戶人家,卻連冬生的影子也沒見着。正自煩悶:不知這兩口子撞了什麼邪,大半夜的一個跟人跑了,一個不見蹤影,害我這個老頭跟着受累。這時手機響了,陳老頭忙接通了電話,電話里傳來了字正腔圓的官腔:“你是陳景清嗎?”
陳老頭心頭一緊,疑惑地說:“是......”
對方不容他多說:“你認識陳冬生嗎?他是不是你鄰居?”
陳老頭一連應了兩個“是”。
“你趕快到1820線的得月樓酒店來,陳冬生喝醉了,我是派出所的!”對方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氣。
聽說是派出所的,陳老頭不敢怠慢,忙到家裡騎了電動車往1820線(省際公路)上的得月樓酒店趕。他心裡很不痛快:今兒個怎麼了?陳冬生家出了事,我倒成了事主!
陳老頭到了得月樓酒店,看到酒店門前亮着燈,圍了幾個看熱鬧的人,馬路邊停着一輛110警車。冬生正在酒店門前發酒瘋:他眼睛似睜非睜,臉紅得像關公,下巴的鬍子上掛着涎液,光着上身,穿一條黑白格子的西裝短褲,一隻腳套着塑料拖鞋,一隻腳光着。他站在酒店門前,手胡亂揮着,嘴裡斷斷續續地唱着:“世上只有媽媽好......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孩子......”唱一會,用手擼一下鼻子,又往短褲上擦一下。
見了陳老頭,冬生倒是認識,他想走到陳老頭身邊去,卻是東倒西歪,進三步又退兩步,有點像跳“探戈”。冬生一邊“跳着舞”一邊對着陳老頭嚷嚷:“你......你怎麼......才......才來......我報了警了。我......我丟了,丟了......身份......份證,還有五......五十元錢。春妹子這個‘黑貨’,我對不起我娘!你......你把我爹留下的寶貝給我......給我,我把它賣了,讓......讓娘過......過好日子!”
陳老頭聽了,鼻子都氣歪了:“你老婆跑了,你娘急得不得了,你倒好,半夜三更跑到路邊酒店來喝酒發酒瘋!”
路邊的警車上下來一個警察,對陳老頭說:“你是他鄰居吧?”
陳老頭點了點頭。
“那好,這矮子交給你了。以後叫他別喝酒,別亂打110!”警察說完,上了警車,不一會,警車抖了抖,一溜煙開走了。
二
整整一上午,冬生躺在床上又哭又鬧,還吐了個一塌胡塗。看著兒子這副模樣,八奶奶心裡又氣又痛,她為冬生擦了好幾次身子,清掃了好幾次吐出的穢物,又熬了綠豆甘草湯為他醒酒。下午的時候,冬生感到好了很多,只是頭痛欲裂。他已知道春草跑了,心裡並不難過,只是看到母親坐在門口一邊揀豆角一邊抹眼淚,他的鼻子也不由發酸。
冬生是個孝子,這是眾人皆知的;冬生的老婆春草是個潑婦,而且待婆婆八奶奶不好,這也是眾人皆知的。昨天傍晚時分,冬生從鎮上做完木匠活回家,看到家裡房門大開,卻不見老婆春草和母親八奶奶的身影。走進堂屋,看到屋子中間有一隻摔碎了的碗,廚房裡灶還是冷的。冬生習慣性地喊了一聲“媽”,沒有人答應,他心裡感到有點不安。
冬生走進自己的房間,只見老婆春草鐵青着臉坐在凳子上,見他進來,像沒看見,一點反應也沒有。春草的臉本來就嬌小,現在緊繃著,就更小了。冬生暗叫一聲“不妙”,把身上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轉身就往母親住的房間走。
八奶奶和衣躺在床上,冬生喊了兩聲“媽”,她就嚶嚶哭了。冬生走到床邊,問八奶奶是不是又和春草吵架了,春草又欺負她了。八奶奶只是不停地哭,不回答他。冬生想起堂屋裡摔碎的碗和春草鐵青的臉,心裡有數了。他一下子變得怒不可遏,氣沖沖地返回自己的房間,指着坐在凳子上的春草說:“你是不是又和媽吵架了?”
春草一下子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對冬生吼道:“是啊,是那老禍婆罵我,你怎麼不去說她?你們是一家人,我是外人,你幫着她來罵我啊,打我啊!”
見春草氣勢洶洶,冬生先自怯了三分,聲音也低了幾度:“我媽八十多歲的人了,你怎麼開口閉口就是‘老禍婆’!有什麼你就得讓着點,她是老人,是長輩。”
春草本來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冬生的人又被她摸實了,這時心裡正惱着,哪有好果子給冬生吃?當下身體朝向冬生,臉卻轉過去對着八奶奶的房間大聲罵著:“她就是個‘老禍婆’!老禍婆,老禍婆,我就要罵老禍婆,我就不讓她,你怎麼著?老禍婆,你怎麼不早點死啊!”
儘管冬生懦弱膽小,但春草當著他的面罵他母親‘老禍婆’,咒他母親早點死,他的火也上來了:“你這個黑貨,你娘才是老禍婆!”
見冬生敢回嘴,春草火就大了,她用手指着冬生的鼻子罵:“你這個背時砍腦殼的,你敢罵老娘!我算瞎了眼,嫁給你這個‘武大郎’!你撒泡尿照照,矮冬瓜!”
俗話說“打人別搶碗,罵人別揭短”,冬生長相本來就不太好,被老婆罵得這麼噁心,臉就漲成了豬肝色。他揚起手:“你......你還罵!我......”
“你怎樣?”春草眼一瞪。
“我......我也罵你!”冬生把揚起的手放了下來。
“老禍婆,老王八,小王八!”春草跳着腳罵。
“你......”冬生衝到春草面前,“你再罵試試!”
“老禍婆,武大郎,矮冬瓜,背時鬼!”春草用手戳着冬生的腦門專揀惡毒的罵。
“我......我日你娘!”冬生終於吼出了一句。
“你......什麼?敢罵我!”春草先是驚愕,接着揚起手,一巴掌毫不猶豫地拍了下去,落落實實打在冬生的臉上,“叭”的一聲脆響。
“啊!”冬生捂着被打痛的臉,半張着嘴,愣在當地。
“不要打我兒子!要打你打我。”八奶奶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一下子擋在冬生面前。
春草似乎還不解恨,見八奶奶擋在面前,順手一推,八奶奶身子一晃,差點摔倒。
“你這個潑婦,你敢打我媽!”見母親被推,冬生心痛了,不知哪來的勇氣,跳起腳,一巴掌拍向春草。
這下捅馬蜂窩了。春草一邊高聲叫罵,一邊奔到廚房,拿起一把菜刀。八奶奶見了,忙把冬生拉到自己的房間,把門從裡面閂上了。
春草用菜刀砍門,用腳踢門,又是叫罵,房裡的母子倆就是毫無動靜。春草進不了房,就拿家裡的東西出氣。那些碗啊,盆啊,罈罈罐罐就遭殃了,都被她砸到了地上,摔得遍地開花。
春草一直鬧到快半夜才停了下來。冬生在母親的房裡躲了一陣子,不敢回房,就一個人跑到1820線路邊酒店喝起了悶酒。心情不好的人最容易喝醉,冬生喝醉后,在酒店發酒瘋,賴着不走。酒店的人打了110。警察來了后,也拿他沒辦法,就問他家人的電話,他想都沒想就說了鄰居陳老頭的電話號碼。後來陳老頭來了,才把他領回家。
三
八奶奶見冬生睡著了,就停下手裡的活,一個人跑到後山去。
夏末天氣,午後的太陽毒辣辣的,山上的樹啊,草啊,都被曬得低下了頭。也沒有一絲風,天氣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八奶奶在她老頭子的墳旁坐了下來。老頭子靜靜地躺在墳墓里,不理八奶奶。八奶奶睹物思人,不覺悲從中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淌。
八奶奶的娘家是蒸水河岸邊有名的大戶人家,八奶奶從小就嬌生慣養,人長得清秀,也念過一些書。成年那段時間,正碰上了外戰和內戰,八奶奶就被父母稀里糊塗嫁給了下游一個老實農民——就是冬生的父親陳寅生。八奶奶命苦啊,結婚不久就解放了,那時舉國百廢待興,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接着又是三年躍進、十年浩劫,這國家的苦難都被八奶奶趕上了。最讓八奶奶難過的是,結婚以後,她的肚子一直都是扁扁的,從來沒見凸起過。在那種“人多力量大”而且還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思想的年代,八奶奶內心的苦楚、外界的壓力沒經歷過的人是很難想象的。
四十多歲的時候,八奶奶夫婦出了一次遠門,回家的時候身邊就多了個嬰兒冬生。這冬生天生相貌不佳——大腦袋,圓眼睛,鷹鉤鼻,給人的印象就是一隻貓頭鷹。冬生還特別懦弱膽小,性子比女人還女人。九歲的時候,一次在放學的路上,一條毛毛蟲從樹上掉進了他的脖子里,他嚇得連聲尖叫,一邊叫還一邊沒命地跑。結果,他重重地摔了一跤,嘴巴狠狠地磕在一塊尖石上,把下嘴唇給摔破了。後來到醫生那縫了幾針,傷口是癒合了,卻留下了一個豁口。從此他本來就長得奇異的面孔又增添了一道“靚麗”的“風景”。冬生讀完初中就綴學了,他的身體也長到初中畢業就停止了生長,只是臉上又多了絡腮鬍子。他響應號召去應徵當兵,招兵的一量他的身高,一百五十三公分,不合格,他就灰溜溜回家了。兵沒當成,卻落了個外號——矮冬瓜。其實冬生心裡是不服氣的,不是還有比我矮叫什麼“三寸丁谷樹皮“的嘛!
八奶奶夫婦為冬生可操了不少心。看冬生長得又矮又丑,八奶奶就想讓他去學一門手藝,也好養家糊口。開始讓他去學開車,可他的手扶着了方向盤,腳卻離油門、剎車還有一寸來長的距離;讓他去學裁縫,他的腳夠着了縫紉機的踏板,手卻很難把布放到針頭下;讓他去學修鐘錶,他把小眼睛盡量睜大也看不明白手錶裡面那一大堆細小的零件;最後八奶奶花重金求對河的王木匠帶冬生做了徒弟。解決了冬生的手藝問題,另一個更棘手的問題又來了。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冬生當然也要成個家。可冬生這副“尊容”沒哪一個姑娘能看得上,一直到三十多了還是光棍一條。八奶奶夫婦心裡落下了一大心病,愁得吃飯無味,睡覺不香。
也是前世孽債,那天冬生在鎮上做木工,下午收工時看到馬路邊有一個中年婦女在賣魚。水桶里的魚活蹦亂跳,冬生忽然想買一條魚回家打打牙祭。他問那賣魚的婦女:“這魚多少錢一斤?”
婦女說:“八元。”
冬生說:“貴了,太貴了,能不能少一點?”
婦女說:“這魚都是我家男人在河裡捕的野生魚,比水庫里養的好吃多了,不信?你買一條回家吃吃就知道了。”
冬生說:“少一點,七元八角怎樣?”
婦女用異樣的眼光看了冬生一眼,那意思是一個大男人怎麼這麼摳門。婦女不說話,在水桶里捉了一條鯉魚,放在秤上稱了一下:“一斤三兩,十元零四角錢,你給十元得了。”
冬生翻着白眼盤算了一會,覺得比七元八角一斤划算,正準備付款,忽然看見婦女的背後有一個竹筐,筐里有幾條死魚,就問:“那些魚怎麼賣?”
婦女說:“這些魚你想要啊?你給十元錢都拿走。”
冬生又翻了一會白眼,覺得這又比前面的買賣划算,雖說魚都死了,可反正都吃到肚裡了,管它死的活的。於是冬生就買了那幾條死魚。付款的時候,賣魚的婦女找冬生的零錢,裡面多夾了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冬生想都沒想就還給了她。
沒想到從此這婦女就注意上了冬生。冬生常常在鎮上做手藝,那婦女常常在鎮上賣魚,兩人一來二去就混熟了。過了不久,這婦女就給冬生做媒,對象就是她自己的女兒春草。更讓人沒想到的是,這樁婚事異常順利,沒過多久,冬生和春草就洞房花燭了。
春草比冬生小十歲,人也長得漂亮,錯就錯在她十八歲那年不該去廣東打工。去打工也沒事,就是不該去髮廊;去髮廊也沒事,就是不該去做“雞”;而且一做就是八年,成了一隻“老雞”才“告老”還鄉。春草回家后,知道內情的人都瞧不起她,沒人要她,她就成了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直到她母親給她找到了冬生。冬生討不到老婆,當然不會挑三揀四,只要是母的就點頭。春草有過不光彩的經歷,雖然看不上冬生,但她母親說冬生人老實善良,又有一門好手藝,這樣的男人可靠、好駕馭,她就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頭。心想,先湊合著吧!這也印證了那句老話:銅鑼配噹噹(小鑼),癩子配和尚。
冬生討了老婆,八奶奶夫婦了卻了一樁大心事,按理來說,從此一家子會團團圓圓、倖幸福福過日子了。可沒想到,春草是個好吃懶做的人,天天不幹活,只管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妖精樣;而且做“雞”時傷害了身體,又不能生育。更讓人氣憤的是,她不孝順、不敬老,每天讓八奶奶兩個老人給她做吃的,還得為她倒洗澡水;還常常指桑罵槐,稍不如意就怒目相向。冬生經常在外面做事,八奶奶不敢把這些告訴他。後來,春草嫌八奶奶兩個老傢伙礙眼,在房子里劃了“楚河漢界”,不準八奶奶夫婦“越雷池半步”。冬生敢怒不敢言,只能暗地裡關心父母。
幾年後,八奶奶的老伴鬱鬱而終,剩下八奶奶一個人,日子就更難過了。可看著兒子可憐,八奶奶只能忍氣吞聲,委曲求全。
昨天下午,八奶奶從外面幹了會活回家,發現家裡房門緊閉,以為春草又去外面打牌了。經過東頭春草的卧室時,忽然聽到裡面有動靜。先是“咯吱咯吱”木床晃動的響聲,接着傳出了“啪啪啪”急促、響亮的聲音,像是有人拍巴掌。八奶奶以為春草在家睡覺,在打蚊子。心裡想,這大白天哪有這麼多蚊子,拍得又快又響的。
八奶奶正準備離開,這時傳來了人聲。
“嘻嘻嘻......哎喲,死黑子,你越來越有勁了。”這是女人的聲音。
“嘿嘿......這叫‘急風猛雨’,等會給你來陣‘和風細雨’!”這是一個男聲。
......
屋子裡靜了一會,那個女聲又響了起來:“黑了,黑子,你......你使點勁......使勁!”
“我使勁了只怕你又要學貓叫!”
八奶奶一下子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一張老臉剎時紅到了脖子根。其實,她早就知道春草偷情;那次春草和三爺在高粱地里干那事,八奶奶就撞見過,八奶奶沒敢識破也沒敢告訴冬生。沒想到春草今天竟在大白天把野漢子叫到家裡來了。
八奶奶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院子里一隻野貓一不小心把晾衣服的架子弄倒了,衣服架子倒地發出了的響聲。八奶奶急中生智,故意咳了一聲,接着大喊:“哪裡來的野貓,看我把你逮住剝了你的皮!”
屋子裡果然安靜了,過了一會,後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半,一個人影閃了出去。又過了一會,春草也走出了房門,只見她:披散着頭髮,反穿着兩隻塑料涼鞋;上身斜吊著一件白色T恤,露出半隻紅色胸罩;下身着一條粉紅色內褲,露着兩條麻桿似的白腿;面上浮着絲絲紅雲,眼裡發出的光灼人,就像餓狼發現獵物時的眼光。她被八奶奶攪了好事,正一肚子不高興。見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架子倒了,就借題發揮,賴上八奶奶,把一股火氣全撒到了八奶奶身上。春草又是罵,又是摔碗,還用手戳着八奶奶的鼻尖,只差耳刮子沒上臉了。八奶奶不敢回嘴,只是默默地撿起地上的衣服,拿到池塘邊重新洗乾淨、晾好,然後躲到自己的房裡哭。
後來冬生回了家,兩口子吵了大半夜,冬生挨了春草一巴掌。沒想到後半夜,春草拿了包跟人跑了。
八奶奶坐在老伴墳前,想這些以前的事和眼前的事,不覺長吁短嘆,悲從中來。她不知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下去,冬生以後會是個什麼下場。她越想越傷心,又氣又急又熱,忽然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四
冬生醒來已是下午三四點光景了。他不見了母親,就到處去找,找了大半天,發現八奶奶昏倒在父親的墳前,忙把她背起來往鎮醫院跑。到了醫院,又是急救,又是檢查,忙到傍晚時分,醫生告訴他,八奶奶是中風,得住院,可能還得做手術,要冬生準備錢。說到錢,冬生才想起,衣袋裡的幾百元剛剛都用完了,得回家去拿。於是他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央求一個護士幫他看着點母親,自己急急忙忙回家拿錢。
冬生到了家裡,一陣翻箱倒櫃,他傻眼了:家裡的現金和存摺都被春草卷跑了。他想起鄰村的一個包工頭還欠他一千多元工資,馬上騎上摩托車往鄰村趕。聽說冬生要錢給母親治病,那包工頭倒沒為難他,痛痛快快把錢給了冬生。冬生拿了錢,也顧不得喝一口水,騎了摩托車又往鎮上趕。
這來回一折騰,就差不多半夜時分了。冬生沿着鄉村公路快速地騎着車,那些小蟲子什麼的不時撲到面上,打得臉又痛又麻。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微弱的星光。鄉村公路彎彎曲曲,時而上坡,時而下坡,兩旁的山黑漆漆的,冬生不時得踩一下急剎。
前面是一個大急彎,冬生放慢了車速。剛轉完彎,隨着摩托車的燈光,冬生看到前面馬路上站着三個人,背朝着他的車燈。冬生忙把車慢慢停了下來。就在這一刻,馬路邊的黑影里忽然衝上來兩個人,一個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個飛快地把他的摩托車鑰匙拔了。冬生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站在馬路中間的那三個人也圍了過來,兩個人扭住了他的雙手,另一個熟練地在他身上摸索。很快,一千多元錢被搜走了。接着一個人拿起他的手機,打開后蓋,把卡抽了出來,丟進了旁邊的水塘里。
直到那伙人消失在夜幕里好久,冬生才敢動一動身子。他明白,自己被搶劫了。他找到劫匪丟在馬路上的車鑰匙想發動摩托車,可手哆哆嗦嗦不聽使喚,努力了幾次才發動了車子。他想用腳掛檔起步,可腳軟綿綿的沒一點力氣,掙扎了好一會,摩托車才歪歪扭扭上了路。可往哪去?身上的錢沒了,不能去醫院,還得想辦法湊錢。
冬生又往回趕,忽然想起得報個警,可手機沒有卡了。前面有個商店,還亮着燈,冬生停車走了進去,向店主藉手機打電話報警。電話里傳來甜甜的女聲:“你好,這裡是110報警台,請問你有什麼事?”
“我被搶劫了?”冬生的話語微微顫抖。
“搶劫?在什麼地方?”
“在楊柳村下坡的地方。”
“鄉下啊,是個人做案還是團體做案?”
“有五六個人。”
“搶了你多少錢?”
“一千多元。”
電話里沉默了一會,接着又傳來聲音:“是這樣,晚上我們警力不夠,你這不是大案。這樣吧,你把劫匪捉住了,我們就來人。”
這叫什麼話!我能捉住他們還能讓搶了錢,還報什麼警?冬生站在夜色里,沮喪極了。他在想,那些賊怎麼這樣狠心,連他母親的救命錢也搶;又想,接電話的女人說這不是大案,到底什麼才是大案?警察很忙,到底在忙些啥......冬生想來想去,似乎想不明白,又似乎什麼都明白。他搖了搖頭,又點點頭,然後騎上摩托車,往村裡趕去。
冬生叫開了陳老頭家的門。陳老頭是他的鄰居,也是唯一和他有來往的外人,他別無選擇,只得向陳老頭開口借錢。冬生向陳老頭說了母親的病情,也說了路上被搶的事,最後他說母親的病不能等,請陳老頭為他先墊點錢,家裡還有兩頭大肥豬,明兒叫屠戶來賣了,大約也能賣個四五千元錢。陳老頭兩口子聽了,關了門在裡間嘀咕了好一陣了,出來時交給了冬生三千元錢,說:“我家裡也只這麼多,這次你可得小心了,如果再碰到有人擋道,你就直接撞上去,別再傻乎乎地停車。還有,我明早去叫李屠戶來收豬,賣豬的錢多退少補。”
冬生千恩萬謝地告別了陳老頭夫婦,又騎車衝進了夜幕里。
冬生趕到醫院時,已是凌晨二點多了,他趕緊交錢辦了住院手續。八奶奶被從急救室轉到了病房,人還在昏迷中。冬生在病床邊坐了下來,感到飢腸轆轆,這才想起,從昨晚醉酒到現在,還粒米未進。他看了一眼八奶奶,見她靜靜地躺着,就走出醫院,想去街上買點吃的,可轉了一圈,發現大街上的門都關了。小鎮比不上大城市,夜裡沒有什麼夜生活。醫院門口還有一個小商店亮着昏暗的光,冬生走了進去。袋裡還有二十多元錢,他想了想,花十元錢買了一瓶八寶粥。冬生回到病房,把八寶粥放在母親的床頭柜上,他想萬一母親夜裡醒來了,肯定會餓,他把八寶粥留着給母親吃。
病房裡很靜,整個病房只有八奶奶一個病人。天氣熱得很,八奶奶的腳伸在被子外。八奶奶的腳很小,很瘦,慘白慘白,毫無血色。冬生看到有一隻蚊子叮在母親的腳上,他走過去拍了一下,手掌上立即留下兩點殷紅的血跡。醫院裡條件差,晚上蚊子還真不少,冬生怕等會自己睡著了蚊子又來叮母親,就把八奶奶的腳蓋到了被子底下。過了一會,他又把蓋在八奶奶腳上的被子掀開了,他怕母親會熱着。最後,他想了想,把自己穿着的T恤脫下來蓋在八奶奶腳上。
病房裡靜極了。八奶奶手臂上插着輸液管,臉色蒼白,像個死人一樣,一動不動地躺着。冬生躺在另一張病床上,他很累,也很餓,怎麼也睡不着。他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落着的幾隻蚊子,腦子裡卻在想着一些事。
他想起小時候夏天睡覺的事。鄉下的夏天蚊子特別多,天氣又熱,每晚睡覺,母親總是拿着一把蒲扇,不停地揮着,為他扇風趕蚊子。往往一覺醒來,他會看到母親靠在床頭,歪着頭睡著了,可總是隔一會又驚醒,拿起扇子揮幾下。冬天的時候又特別冷,睡覺時他把頭縮在被子里,母親總會把他的腳抱在自己的懷裡暖着。他的腳觸到母親胸前兩個大肉包,他就把頭從被子里伸出來,問母親這是啥。母親用手把他兩隻亂動的腳捉住,嘴裡說這是奶子。聽母親說奶子,不知觸動了他的哪根神經,他就嚷嚷着要吃奶。母親說冬子五歲了不吃奶,他就撒起潑來。母親沒法,只好把他抱過來。他含着母親的奶子才沉沉睡去。
他想起小時候吃飯的事。那時家裡窮,沒什麼好吃的,吃飯時,父母總是吃着罈子里的乾菜,或地里的蔬菜。可他的碗底下總有一個煎得金黃的雞蛋,或一小塊肉、一條小魚。這個秘密後來被鄰居陳四娘發現了,陳四娘就咋呼起來:“哎呀,他大嬸,你怎麼把菜壓在孩子的飯底下,這樣孩子的個子長不高!”
後來他的確是個矮子,母親就悔死了,不該把菜壓在飯底下讓他吃。
他想起小時候母親常常拉着他的手,唱那首兒歌:“雄雞公,尾巴長,討了老婆不要娘。”他就仰着他那顆大腦瓜問:“媽媽,雄雞公為什麼要討老婆啊?”
母親笑笑說:“因為雄雞公長大了啊!冬子今後長大了也要討老婆的。”
他眨巴眨巴他那雙小眼睛,又問:“老婆是什麼樣子啊?”
母親說:“老婆就像媽媽一樣。”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那我以後長大了不討老婆,我要媽,我要媽做老婆。”
說到老婆,他覺得太對不起父母了。自己成家后,父母還是把自己當小孩寵着。可自己的老婆春草太“黑”,不但對老人不理不睬,動輒惡語相向,還把他們分離出去,讓老人孤獨終老。他氣炸胸肺,敢怒不敢言。他雖然智商不高,但他不傻,他心裡明白,心裡比一般人亮堂。他知道父母的好,也知道自己要善待父母。所以別人都外出撈金,他卻守着窩邊做手藝,為的就不遠離母親。父親死後,母親孤獨一人,他平時總是瞞着春草偷偷地送錢送物......
五
冬生想着想着,臉上掛着兩行淚水進入了夢中;夢裡他變成了一隻黑色的大鳥,母親坐在他的背上,他帶着母親到處飛......
冬生被蚊子叮醒了。睜眼一看,手上、肚皮上叮着好幾隻蚊子,只只吸血吸得圓滾滾的。冬生對着肚皮上的蚊子一掌拍下去,拍了滿手掌的血。
正在這時,八奶奶忽然“哎”了一聲,儘管聲音很細微,可冬生還是聽見了。他從床上彈了起來,看見八奶奶仍然昏睡着,嘴裡吐着穢物。冬生忙跳過去,用手扶着八奶奶的頭,讓她的頭偏向一邊。八奶奶吐了很多,吐完后,冬生把穢物清理乾淨,已是凌晨四點多了。冬生叫來了值班醫生,醫生看了一下,說病人開始嘔吐,情況有點不妙,明早檢查了再說。
醫生走了后,冬生望着昏迷中的母親,眼中充滿了憂傷。他多麼希望母親能醒來,能和他說一句話,能對他說:“冬子,你別憂傷,母親沒事,母親不會離開你,不會丟下你......”
病房裡有一股惡臭瀰漫開來,是從八奶奶床上傳出來的。冬生忙過去把母親的褲子脫了下來,原來八奶奶排了大小便,身上、褲子上、床上到處都是。冬生用八奶奶弄髒的褲子把她身上和床上都擦了一遍,又用手把床單上一堆堆的大便捧到廁所里,然後把弄髒的褲子拿到廁所里的水龍頭下沖洗乾淨,用洗好的褲子又重新在八奶奶身上和床單上擦了一遍。忙完后,他想為八奶奶換上乾淨褲子,這時他才發現,由於昨下午來得急忙,竟忘了拿替換的衣褲。
為了避免八奶奶再次弄髒被子,冬生把蓋在她腳上的T恤墊在八奶奶的屁股下。他自己不再睡覺,坐在床邊一邊看着母親,一邊為她驅趕蚊子。
天亮后,病房裡來了幾個穿白大褂的,說是專家。專家們圍着昏迷中的八奶奶討論了一陣子,得出了如下結論:八奶奶顱內出血,情況越來越嚴重。現在有兩種選擇,一是保守治療,後果是慢慢等死,或許會出現奇迹,但就算八奶奶醒過來,也會落下癱瘓、痴獃等後遺症;二是動手術,考慮到八奶奶年高體弱,後果是在手術中出現意外,如果八奶奶挺了過來,也會有嚴重的後遺症。無論冬生做出哪種選擇,醫生都建議把病人轉到上級醫院。
冬生聽完醫生的話,沒有做什麼考慮,決定把八奶奶轉到市人民醫院。
轉院之前,冬生先回到了村裡,他要帶點母子兩人的生活用品,還得想辦法弄點錢,他知道,大醫院裡花費要大很多。
冬生坐在陳老頭的桌旁吃着飯。由於差不多兩天沒吃東西,加之着急又沒睡好,他顯得很憔悴,臉色灰灰的,眼圈發黑,嘴唇上布滿了水皰。一些村民陸續趕來探聽八奶奶的病情。聽了冬生的介紹,大家有的嘆息,有的惋惜。
陳老頭皺着眉頭想了想,說:“大侄子,有句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冬生用通紅的眼睛望着陳老頭,說:“都這個時候了,大叔有話就請直說。”
陳老頭說:“聽你說的情況來看,你娘這次是凶多吉少,就算治好了,也會是個殘疾,也活不了多久。有病的人活着也是吃虧,還浪費錢,依我看,不如把你娘接回家算了。”
冬生知道陳老頭是為他好,可他只有一句話:“我媽就算死,我也要讓她死在醫院裡,我就算賣房子,也要繼續治下去。”
陳老頭不說話了,村民們也沉默了。
少頃,陳老頭從裡屋拿出了一些錢交給冬生:“今天一大早李屠戶就來了,我幫你把那兩頭豬賣了,這是剩下的一千二百元,你點點。”
冬生明白,陳老頭扣除了昨晚借給自己的三千元。冬生接過錢,對陳老頭說:“大叔,我娘這次要花很多的錢,我現在是一無所有了,我父親去世前存了一件寶貝在您這裡,你能否給我?”
陳老頭聽了,把頭搖得像吃了搖頭丸:“不行,不行,你父親的確有一件東西寄在我這裡,你前晚喝醉酒時也向我提過。不過,你父親囑咐過我,這寶物只能在你母親有危難,而你又不孝,不管你母親時才能拿出來給你。現在還不到給你的時候,我不能違背你父親的遺言。”
六
冬生把八奶奶轉到市人民醫院不到三天,錢就花完了。醫院天天催他交錢,催他為八奶奶做手術,並且下了病危通知書。
這天傍晚醫院再一次催他:明天如果不交錢,就停葯,如果再不做手術,八奶奶隨時都有可能停止呼吸。
錢,錢,到哪去弄錢?冬生愁得比以前更矮了。母親生病以來,他賣了家裡的豬,加上包工頭欠他的一千多元工資,總共才不到六千元。在鎮醫院用了二千多,雖然醫保又補回了一千多元,可在市醫院這幾天花錢像流水,四千多元錢就如杯水車薪。這農保也“嫌貧愛富”,只會事後“錦上添花”,不能事前救急、“雪中送炭”。冬生這個急啊!都怪春草這個“黑貨”,如果她不捲款跑路,自己存摺上還有幾萬元錢,也用不着這麼受逼。
都市的夜,熱鬧繁華,霓虹燈五顏六色,行人笑逐顏開,各種車輛川流不息。冬生在醫院前的人行道上漫無目的地走着,明天就要停葯了,母親隨時有危險,到哪裡去弄錢,怎麼辦?怎麼辦?
幾個衣着艷麗的年輕女孩迎面走來,看到冬生,遠遠地繞了過去。冬生打量了一下自己:光腳穿着一雙解放鞋,鞋上沾滿了泥巴,已分不鞋的顏色;下着一條灰不溜秋的中長短褲,上穿一件洗得泛白的紅色背心;手指又粗又短,皮膚和人行道上的樟樹皮差不多,有兩隻手指上還纏着創傷膏。冬生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這也難怪那些美女,自己這副“尊容”,和這個美麗的城市,和這個城市的人,的確是格格不入,有損這個城市的形象。
前面有一個電線杆,電線杆上有一張小廣告,冬生無意中看了一眼,走了過去。走過去才幾步,他又停了下來,返身又回到電杆旁,仔仔細細看那張小廣告。看了一會,又猶豫了一會,冬生終於掏出手機,照廣告上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
冬生按着電話里說的地址,找到了醫院後面的一棟房子,轉過花圃,來到一樓一間房門前。冬生敲了敲門,房門很快開了一條縫,一個胖乎乎的光頭從門縫裡伸了出來。光頭打量着冬生,問:“你就是剛才打電話的?”
冬生點了點頭,說:“是。”
“進來吧!”光頭打開房門,把冬生拉進了房子,很快又把房門關上。
房間里亮着昏暗的燈。冬生定了定神,打量了一下房間:這是一間不大的房子,有一扇小窗戶,窗戶被窗帘遮得嚴嚴實實;裡外各有一條門,兩條門都緊閉着。房間里擺設非常簡單,一張床,床上鋪着草席,一個冰箱,一個寫字檯。房間里有三個人,除了剛剛開門的光頭,還有一個穿着白大褂的年輕女子,床上坐着一位中年婦女,皮膚黑黑的,臉上布滿皺紋。“白大褂”正在撥中年婦女胳膊上的針頭,光頭則拿着一塑料袋殷紅的血放進冰箱里。光頭關好冰箱門,從寫字檯的抽屜里拿出一沓錢交給中年婦女。中年婦女用粗糙的手數了數錢,放進褲袋裡,走了出去。
中年女人走後,“白大褂”示意冬生坐到床上。冬生順從地坐到床上,像只待宰的羔羊,心裡有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畢竟是第一次,說不怕是假的,母親需要錢救命才是真的。“白大褂”手法嫻熟,冬生覺得手臂上像被蚊子叮了一口,那細細的針頭就扎進了血管里,身體里的血就源源不斷地經過橡膠管流向一個塑料袋。沒多久,塑料袋就注滿了。冬生站起身,並沒有覺得有什麼異樣,只是有點想睡的感覺。
價格是在電話中說好的,一千元一袋,冬生也不知道一袋到底有多少毫升血。
冬生把賣血得到的一千元交到了醫院,沒想到裡面有一張假鈔,只交了九百元。交了九百元錢,母親的用藥得以延續。
第二天傍晚,冬生又來到了那間小房子。這次當“白大褂”撥出了針頭,他站起來時,只覺得眼前發黑,身子搖了搖,好像站不穩似的。冬生並不是想靠賣血得到的錢來為母親做手術,他知道做手術的錢得另想辦法,賣血的錢只能維持母親住院和用藥。
接錢的時候,冬生說:“你們昨天給我的錢里有一張假的。”
那光頭馬上誇張地大叫起來:“你可別說冤枉話,我的錢可沒有一張假的,不信你看,仔細看!”
冬生嘴裡說:“你們別欺負鄉下人,我認得錢的。”一邊把那一千元錢一張張放在電燈底下看,看完了,都放進了衣袋。
第二天去醫院交錢的時候,那收錢的說有兩張假鈔。其實那些鈔票在冬生眼裡都是一樣的,他根本分不出真假來;就像看這世上的人一樣,都是一雙眼睛一張嘴,根本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當冬生第三次出現在那間小房子時,光頭和“白大褂”不約而同地搖起了頭:“不行,不行,你不要命,我們還怕受累呢!”
冬生說:“你們別怕,別看我人矮,我身體里血多,出了事和你們無關。”
光頭說:“這矮子想錢想瘋了,沒見過這麼不要命的。”
當“白大褂”猶猶豫豫要往冬生的手臂上扎針頭時,門響了。光頭剛把門打開一條縫,外面立即衝進來三個穿警服的人。
七
冬生他們被帶到了派出所。桌子后坐着三個穿警服的,個個一臉嚴肅。那個臉上塗著厚厚脂粉的年輕女警官瞪着一雙大眼睛指着冬生說:“你知道私下裡賣血有多大的危害嗎?血液沒經過檢驗,會傳播疾病。取血的器械和過程沒有經過嚴格的消毒,對賣血人的身體也會造成傷害......這次如果不是有人舉報,後果不堪設想!你們做這種生意真是害人害己。”
冬生哭喪着臉,很着急。他不是急自己被抓到了派出所會受到處罰,而是急這段時間沒在母親身邊,母親會不會有事。他可憐巴巴地對女警官說:“娘娘(嬸嬸的意思),我不是做這種生意的,我是因為母親病了無錢治病才賣血的,我下次不敢了,你行行好,放我走吧!我母親還病在醫院沒人照顧呢。”
那年輕女警官聽了直翻白眼,臉上紅一陣綠一陣,那神情好像在說:我有這麼老嗎?喊我娘娘!嘴裡卻一個字也沒有擠出來。冬生沒有意識到自己恭敬得過了頭,繼續說:“娘娘,你幫幫忙,我保證下次不敢了。”
旁邊的光頭、“白大褂”和另兩個男警官忍不住想笑,卻不敢笑出聲來,拚命地忍着,臉上的表情說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女警官忍不住了,“嘭”一掌拍在桌上:“矮子,你廢什麼話!賣血的人都有個理由,不是親人生病,就是家裡死人,你再多嘴,我把你關起來!”
冬生聽了,嚇得不敢再說,只是急得不停地搓着雙手,把一層粗皮都搓掉了。
後來警察要罰冬生的款,要冬生打電話叫家裡人送錢來領人,冬生就說了陳老頭和村長的電話。警察打了一通電話,弄清了冬生的情況,狠狠地批評了他一通,讓他走了。
冬生賣血救母的事很快在上進村傳開了。大家都感動了——這小子,人矮心不矮!也不要動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想着要給冬生捐點錢。陳老頭也改變了主意,特意叫老伴四娘到醫院幫助冬生照顧一天八奶奶,讓冬生回家來拿他父親留下的寶貝。
冬生的房子前圍滿了人,大家你十元我五元地往外掏錢,村長幫着收捐款。冬生沒經歷過這種感人的場面,他的眼睛濕潤了。自己一個人的母親生病,讓這麼多人出錢,他的心像被人拿在手裡揉着。
陳老頭把冬生叫到自己的屋裡,慎重其事地交給冬生一個小盒子。小盒子沒有上鎖,卻貼着紙封條,封條完好無損。冬生接過盒子,他的心“咚咚咚”地跳得厲害,父親這個盒子里到底是啥寶貝?
冬生走到自己的屋子裡,關上門,打開了盒子。
門外的村民們知道冬生在屋裡看他父親留下的寶貝,都懷着期待和好奇的心情等着。過了好久,冬生終於打開了房門,大家看到冬生的臉上流着淚。冬生絕口不提寶貝的事,反而說出了一個令所有人吃驚的決定,他要把自己這棟房子賣了。
大家都想不明白,冬生不是拿到寶貝了嗎?為何還要賣房子?賣了房子,如果八奶奶好了,以後他們母子怎麼生活?萬一八奶奶沒好過來,豈不是落得人財兩空!
冬生沒有做過多的解釋,只是說:“我現在就是要儘快籌到錢搶救我的母親,不管結果怎樣,如果能讓母親多活一天,甚至一個小時,就算傾家蕩產,我也願意。以後的事不做考慮,如果大家想幫我,就買了我的房子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家還能說什麼呢?村長把大家捐的三千元錢交給冬生,冬生向大家躬身致謝,由於身體矮,他那顆看起來碩大的頭差點觸着地。
三間紅磚房,冬生開出的價格是三萬元,價格不算高。但這不是商鋪旺地,也不能升值,買着也是一個“閑貨”,只怕無人問津。可偏偏就有人願買,誰?對河的孫寡婦。
孫寡婦四十來歲年紀,早幾年男人病死了,她一直未嫁,帶着一個女孩,和婆婆共同生活。
孫寡婦願意買冬生的房子,不過她說她的錢不夠,只有二萬元,先把這二萬給冬生,餘下的慢慢再想辦法。
冬生要錢搶救母親,心想有二萬元動手術應該夠了,先度過這個難關再說。至於孫寡婦要欠點錢,他倒沒怎麼計較。
八
蒸水河岸邊的山上生長着一種雜木,長到酒杯粗、一人多高的時候就再也不長大也不長高;這種雜木樹質堅硬如鐵,樹身還能發出如松柏一樣的幽香,這裡的人把這種雜木稱作“孝木”。孝木質硬,卻成不了大材,只適合做各種工具的“柄”,像鋤頭柄,鐵鎚柄,鐮刀柄......據說孝木有一個神奇的作用:把它做成手杖,放在死去的親人的棺材里,不但能防腐、芳香,黃泉路上,死去的親人拿着它,就不會迷路,會順利投胎做人,而且下輩子又會做你的親人。可這只是傳說,沒有人真正試過,且這孝木又非常稀有,往往一木難求。冬生卻信了,而且信得死心塌地,還一心一意要找到一棵孝木,把它做成手杖,放進母親的棺材。
八奶奶前天做的手術,可她沒有挺過來,昨天去世了。八奶奶從發病到去世,整整七天時間,一直沒有醒來過。冬生有很多話要對八奶奶說,可沒有機會了。八奶奶停止呼吸那一刻,冬生好像被人抽去了脊梁骨,他恨自己無能,沒有及時籌到款為母親做手術。昨下午他整理母親穿過的衣服、睡過的被褥席子,準備燒給她時(本地習俗),意外地發現床底下有一個白色布袋。打開一看,裡面是一袋錢,有十元的,有五元的,也有少量百元鈔票。他粗略數了數,大約有三萬多元。冬生一下子明白了,母親這些年省吃儉用,她賣菜的錢,自己平時給她的錢,她都放在這布袋裡。冬生抱着那一大袋錢,傻了一樣。他彷彿看到母親嚼鹹菜喝涼水的情景;他彷彿看到母親夏天總是穿着那件灰色的襯衣,冬天總是穿着那件黑色的棉衣。如今,錢一分一厘都在,人卻沒了。看着空蕩蕩的屋子,冬生的眼淚就像決堤的河水。
冬生頂着烈日,在山中尋找孝木。他如今只有一個心愿:一定要找到孝木,讓母親順利轉世,下輩子還做他的親人。
冬生在山上鑽來鑽去,手和腳都被荊棘劃得鮮血直流。皇天不負苦心人,在一片茂密的雜樹林里,冬生終於找到了一棵孝木。他扛着孝木,就像背着母親。
回家的路上,冬生碰到了慌慌張張趕來的孫寡婦。孫寡女見了他,話都說不全了:“快,快......寶貝被偷了,你家的寶貝被偷了......”
“啊!”冬生聽了,並不顯得怎麼著急,只是自言自語地說:“這竊賊偷去了我家的傳家寶能有什麼用?”
原來村裡有一個偷雞摸狗的慣偷,聽說冬生從陳老頭那裡拿回了一個家傳的寶貝,趁冬生的娘去世,來了個混水摸魚,把冬生藏在家中的寶貝偷走了。
冬生趕到家裡時,小偷已被陳老頭他們捉住了。裝寶貝的盒子已經被打開,裡面只有一封遺書,遺書上寫着:“冬生吾兒,本來不想留下這封遺書,但我不想把這個秘密帶進泥土裡,人活一世,總得對自己的身世知根知底。你不是我們親生的。我和你媽一直沒有孩子,那年在湖北走親戚(實為逃荒)時撿到了你。當時你被遺棄在路邊,奄奄一息。我們把你帶回家后,雖然生活困苦,但對你視為己出,並無半點歧視之心。現我病入膏肓,料不久於人世。我走後,望你善待你母親,謙恭做人。我知你厚道,並非虎狼之人。我陳家有一傳家之寶:‘以孝為先,以善為根,以勤為本。’望吾兒恪守家訓,本分做人。父:陳寅生遺筆。”
九
冬生為母親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喪事。辦完喪事後,冬生就收拾行李,準備去外面打工。母親死了,房子賣了,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值得留戀了。
昨天陳老頭對他說:“冬生啊,春妹子跑了就算了,別再管她了。這世上三隻奶子的找不到,二隻奶子的萬萬千,你另找一個賢惠的。”
當時冬生聽了沒有回答,只是苦笑着。
臨走的時候,孫寡女趕了過來,對冬生說:“我買了你的房子,可錢還沒有交清,如今你母親已去世了,我就不打算去借錢交剩餘的錢了。你可以留下來,房子一人住一半,你也可以把錢退還給我,我帶着婆婆仍然住以前的破土磚房。”
冬生想了想,撓了撓頭皮,說:“你搬過來住吧,你住兩間,我住一間。我......我沒錢退還你了。”冬生第一次說謊,不由臉紅心跳。